追悼会前一天,我跟小曼相约,先到她家见面,然后我请她到附近的“鸭王”吃晚饭。小曼在楼下迎我,裹着一件米白羽绒衣。我惊奇地发现老了的小曼比年轻时好看,也许因为有关好看的标准变了。她的黑皮肤、小脸盘、曾经被看作奇葩的浓密纱发,现在都被认为是好看的。那时候我们说小曼坏话:她能演什么呀脸比脚后跟大点儿,脑壳比拳头大点儿,上了台她是哭是笑观众都看不出来。小曼本身话少,我和她在电梯里都沉默着。我们之间几十年的疏离随着楼层的升高而上升为陌生,陌生又上升为压力。开电梯的妇女换成了个老头儿,也一句话没有,三双眼睛都盯着显示灯,电梯却爬不动似的。
在小曼的两居室门厅里,置放了一张写字台,布置为灵台。写字台就是刘峰曾安装了根铁签,把苹果固定上去为我削苹果皮儿的那张。灵台上的刘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们巡回演出到西藏,在澜沧江边拍的,右手握在冲锋枪的枪把上。那时我们不知道澜沧江一直流淌,最后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刘峰会去湄公河入海的国度作战,失去他给我们做过甜饼的右臂。他那结实灵巧的右手,为我们抄过跟头,修过地板,淘过下水道,补过军装澜沧江边的岩石上,同一个景点,我们每人都留了影,也摆出跟刘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冲锋枪是跟汽车兵借的。那时候追求林丁丁的摄影干事还没调到大军区,还在昌都军分区当干事,我们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张江边留影。
因为照片质量好,用在灵台上的十二寸照片虽然是从当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还是非常清楚。照片里的刘峰好年轻啊,那么老实巴交,嘴角有种深深的谦卑,而深明大义的光芒就在眼睛里。那时他最得意,最红,年年当标兵,全军区的宠儿,连军区首长来审查节目,都要先跟刘峰握握手,说:“小刘啊,这帮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给他们带头”但他从那时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领,自己终将无为无成,因而谦卑。他被我们每个人麻烦,还找来“括弧”那样的残废孩子麻烦他自己,时刻准备着帮我们的大忙小忙,琐碎到被絮里捞针的忙,他都那么当真地帮,我们麻烦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着是他最好的感觉,使他发现自我价值,让他抖擞起活着的精神。他最早那毫无来由的自卑,终于露出了根。不能不说是一种英明吧在他二十岁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义正源于此。
我看着照片,为自己流不出眼泪而焦虑。其实小曼也没有哭。也许她的眼泪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曼在我身边说起话来,话是重要的,不过有些上年纪女人的絮叨。当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单单是被当英模的压力诱发;在那之前她就有点儿神志恍惚。仗刚打起来,野战医院包扎所开进一所中学时,教学楼前集合了一个加强团士兵,从操场奔赴前线。第二天清早推开楼上的窗,看见操场成了停尸场,原先立正的两千多男儿,满满地躺了一操场。
小曼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场呆望的那个女护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记得了,直到护士长叫她去看看,万一还有活着的。她在停尸场上慢慢走动,不愿从躺着的身体上跨越,就得不时绕个大弯子。没风,气压很低,血的气味是最低的云层下的云,带着微微的温热,伸手可触。她这才知道满满躺了一操场的士兵是那个军的。刘峰那个军。再走慢点儿,万一还有活的,万一活着的是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