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以前老觉得“祝福”这个东西挺虚的,但好像这会儿也只能给你个祝福了。
我把那个豌豆粒扁铃铛从口袋里掏出来,替她挂在颈上。
小师姐,当它是个护身符吧。
我说:祝你能心安或者母子平安。
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
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也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走的哪条路。
小师姐走后,银匠铺的日子照旧,锤子叮当响,雨水也照样滴答。
有天晚饭炒了腊肉,油滋滋的,喷香扑鼻。
我先往老师傅碗里夹了一筷子,他只嚼了一小块,就难受得放下了饭碗:都不知道她怀着孕让人家孩子吃了那么多天洋芋。
我也停了筷子。
我说:要不,咱给小师姐打个电话
他说:嗯嗯,你打
我说:我不,还是你打吧
最后谁也没打。
关于小师姐的一切,我们后来谁也没提起过。
像一阵铃铛声,响过了也就没了。
九
雨季结束后,我也告别了小镇。
一别就是许多年。
逢年过节会给阿叔打个电话,关于我其他的职业身份、谋生手段,我一直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我靠画画谋生,拎着个破油画箱,天南地北游游荡荡。
结婚了没买车买房了没过得好吗
这几个问题,每次打电话他都会问。
我当然说好喽,好好好,各种好,样样好。
他在电话那头嘟囔:晃来晃去的,好什么好
阿叔越来越老了,耳背得厉害,以为我听不见他的嘟囔。
每次电话的结尾,他都会说:要是过得不顺心,就回来住上几天嘎。
我说顺着呢,好着呢,别操心啦好吗
那,什么时候有空呀,回来看看我嘎。
每次我都说明年明年明年复明年,拖了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
直到阿叔辞世。
消息来得晚,待我横穿整个中国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已入殓多日。
据说走得时候还算安详,白事时来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陆续迟到赶来的还有四五个外乡人,互相攀谈起来才发现,都曾跟阿叔短暂学过手艺,都没拜过师。
雨夜把盏毕,一堆陌生人参差立在银匠铺旧址前,沉默不语,烟头一明一暗。都一样,都曾被阿叔收留过,都是“从街上捡的”。
关于阿叔的过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壮年时貌似蹲过班房,原因不详,孤独终老,无子嗣和无数的老匠人师傅一样,身前身后,籍籍无名。
老师傅走了,老手艺一同带走了。
都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是否正经收过徒弟。
落笔此文时,我隐去了小镇名称,隐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贯,隐去了他的茔冢所在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吧,莫让俗世的诸般解读,扰了他的身后清净。
日子真不禁过,阿叔走后,眨眼又是数年。
匆忙赶路,偶尔驻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
小镇雨季里的寡淡故事,当时不觉个中滋味,年龄越长,愈发怀念。
沉甸甸的锤子,水汪汪的青石板。
丝丝缕缕的老木头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蓝色的手掌叮当叮当的老时光。
阿叔。
昔年的小镇雨季里,马铃声远去,你丢我一根纸烟,说:好好学,早点儿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万重山水走过,酸甜苦辣尝遍。
滚滚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阿叔,手艺没扔,还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