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娘
我和路平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一个是地底火,一个是峰顶冰。彼此都不怎么能接受对方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按理说,本不太可能至交。
真正拉近我和路平之间距离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叫心心,苹果一样鼓鼓的脸蛋,又乖又好玩儿。
她从长春来,她妈妈爱她,怕她遭遇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然后命丧云南。于是用东三省娘亲之心度丽江昼夜温差之腹,秋衣毛衣保暖衣羽绒衣地把她包裹成了一只粽子,又里三层外三层捆上一根羊毛围脖,她胳膊根本放不下来,只好整天像只鸭子一样摩挲着翅膀,踉踉跄跄的,用两条小细腿捣来捣去地跑。
孩子还在不知冷热的岁数,也还没学会自己脱衣服,一出汗满头腾腾的热气,像微型空气加湿器一样,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一般的小孩子只会用手背横着擦汗,她却早早学会了像老农民一样,摊开手掌从上到下胡噜满脸的汗水,胡噜完了还知道往后腰上抹抹。
妈妈爱她,怕她喝可乐饮料患上糖尿病命丧云南,只喂她喝矿泉水。她不爱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人的普洱茶喝去,那么酽的茶,咕嘟咕嘟两声就吞了下去,还知道砸吧砸吧嘴。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喝了浓茶后,立马精神成了猴儿,眉飞色舞地撵鸡逗猫,还满大街地骑哈士奇,吓得半条街的狗慌慌张张地找掩体。
她蹦到打银店里跳舞,陀螺一样地转着圈蹦跶,惊得鹤庆小老板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纳西族老太太聊天,话说得又密又快,快得几乎口吃,路过的大人担心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一脸问号的纳西老太太冲她摆着手说:“不会不会,我听不会外国话嘎。”
这孩子对普洱上瘾,喝了茶以后是个货真价实的响马。她见我第一面时,刚通过自己的搏斗,从一家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抢了一壶紫鹃普洱,对着嘴儿灌了下去。老板都快哭了,说:“我不心痛这壶茶,喝就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壶盖儿也给捏着拿跑了啊”
她逃跑的时候一脑袋撞在我肚子上,让我给逮住了脖子。
我逗她,让她喊我爸爸。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扑上来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一边揪我的胡子一边喊“粑粑巴巴粑粑”还拽我的耳朵往里塞草棍儿,又从兜儿里掏出那个茶壶盖儿送给我当礼物。
我是真惊着了,这个满身奶糖味儿的小东西猴儿一样的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看化了。
她不是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孩子,我做过七八年的少儿节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员、小童星见得海了去,有些比他爹妈还聪明,有些比洋娃娃还漂亮,但哪一个也没给我这种内心融化的感觉。
我和她妈妈说:“礼都收了,认个干女儿好了。”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爱她,怕不征求她的意见冒昧做决定会让她苦恼抑郁命丧云南。但她妈妈也是个奇葩,把她提溜起来问:“这个哥哥帅不帅,给你当干爹好不好”
旁边的人笑喷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刚刚刮青的下巴。
小东西扭头来很认真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于是,我在20 啷当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六岁的女儿。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湖边。
心心的妈妈叫娜娜,是个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生。那时候小喆、苗苗、铁城和我组成了个小家族,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变,孩子她姑、孩儿她姨地乱叫,铁城是孩儿他舅,我是“他爹”,大家相亲相爱,把铁城的马帮印象火塘当家,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秀间的小酌,一堆小娘们儿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就抓我来带孩子。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负责哄孩子睡觉。我发现讲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她的睡意,讲变形金刚、黑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地胡讲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把她整睡着了。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来,帮她擦擦口水抻抻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客栈。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在丽江,中午十二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拽开门,每次都逮不住她,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扳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眠不够脸色不好看然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黏在了我的头上。
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吃了好多天的馄饨馅儿,差一点儿命丧云南。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娘。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
我说:“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着一点儿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好比拿着别人的泰格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格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妈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丽江。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比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池塘的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她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吱吱融化的猪油。
孩子的歌声,原来真的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
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加在自己的民谣中,放在第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o 。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另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hen a rn 。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ickersthe skya ty star ights up ay up higha ass the nd dans a
and ne ornthis es to pass hen a rn
当“this es to pass hen a rn ”那句响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
可那两回的触动,都不如心心当年有口无心的哼唱。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低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