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在这个位置居然还有手机信号,几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断发短信、打电话跟家人朋友报平安,有人打着打着电话,轻轻抽泣了起来。后来,我和鸟人鹏鹏坐在泡腾树街的山鹰户外聊起那个夜晚。他那晚也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没打通。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半睡半醒中,一下子好像回到剑门关旁的山沟里,一下子又好像回到了当兵时的那个灰色山谷。他说想起了当铁道兵的父亲那沉默劳作的一生他说他想了很多朋友,欠他钱的,对他好的,和他吵过架的也想起了我。
他说:“我那时琢磨,唉,这小子很久没来成都找我蹭饭了。”我说:“你爬雪宝顶的时候,我正在若尔盖热尔大草原,如果那时你死了,飞去找到我不是太难的事。”他笑着说:“找你蹭饭去吗你给我烧纸吃吗”他很诚实地告诉我,他其实想得最多的是那个高高的姑娘。我知道那个姑娘,但没见过。听说那个姑娘有一米七六,给他做过广东边锅。他那时藏着掖着不让我们见,生怕谁抢走了她。那个姑娘在他此行之前曾打来一个电话,说:“我又回电台做旅游节目了,你还在登山吗我带着未婚夫回来的,就不见你了怕见了会掐架。想起以前,你帮我找节目素材,一起讨论选题,准备稿子,帮我邀请嘉宾,搞得好像是我节目的编外成员一样一直还没谢谢你。等你登山回来吧,一起吃个饭。”鸟人鹏鹏对我说:“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她会很伤心,心里一下子又难过又高兴。”
中秋,5100 米的营地继续风雪交加,更添了大雾弥漫。能见度变得不到二十米,原定的冲顶计划被迫放弃,但谁都没提下撤。上山容易下山难,现在下山是百分之一百找死,所有人只能窝在帐篷里继续等天气。不少人的初期高反开始加剧。
鸟人鹏鹏躺在帐篷里,看着手表,度日如年地一秒一秒数着秒针。下午,风稍停了,他喊上副领队,两人将装备穿戴完毕,走出帐篷。
鸟人鹏鹏说:“我想往上再试试。”副领队没说什么,捣了捣他的肩窝。
他们小心翼翼在雪深至大腿的山脊上用岩钉固定路绳,慢慢往上爬。有时风雪刮来,手套根本不管用了,手冷得刺骨的疼,那意味着手会冻伤。
他们爬到一个叫“骆驼背”的地方,山脊两侧的坡度在60 度以上,一旦滑下去将尸骨无存,这里曾经夺去了好几名登山者年轻的生命。
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鸟人鹏鹏和副领队被困在一个鼓起的雪壁前,风雪竖着吹横着吹,死活要把他们从60 度的平面处揭下来。
他用尽力气冲高处喊:“好吧我服了”
他们两个人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撤回c1 营地,瘫倒在帐篷前。
当晚又是狂风肆虐,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吹出了一次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外:一个帐篷松动了,差一点儿连人带帐篷被吹进山崖下面。
辗转熬到天亮,风雪再次稍停。峰顶再度显露出来,好像在诱惑着人们再度去攀登它。
有队员问:“我们该怎么办”
鸟人鹏鹏望着雪宝顶说:“放弃吧。”
两天两夜的风雪围困后,此次攀登最终停留在了距离顶峰200 米的位置。所幸的是,下撤的间隙回头望去,纯净的高原阳光赐给了他们最壮丽的雪山美景,美得完全不像人间。
鸟人鹏鹏说:“当时越往下撤,心里反而越平静,没有理所应当的遗憾和惋惜,是真的有点儿平静。”我说:“来来来,你嘚吧嘚吧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个什么大道理”“我从那次起才真正学会去接受并承认一点儿失败,也开始慢慢明白一点儿道理:实在没必要去征服什么。”“怎么都是一点儿一点儿的”
他咂着嘴说:“要是一下子全都明白透了,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我想问他下山后有没有去找那高高个子的女生吃饭,但看看他一脸非活明白不可的样子,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慢慢来,不着急
我一直觉得,我和鸟人鹏鹏,我们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着异曲同工的往昔,或者殊途同归的未来。我们都曾经脑壳儿有包,面对那些包的时候,我们或委屈或愤懑,或小彷徨。我们都在雾霾里前行,摸索地走着。步调基本一致,有着大体一样的方向。
当他学会了承认失败,学会了不去证明什么,不去征服什么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成长滞后于他。这让我有一点儿嫉妒,间或也看到一点儿希望。
阿狼曾说:“年龄虽然慢慢大了,却总觉得一直未曾停下过脚步,也总觉得不应该停下脚步。”
那个去国离家的姑娘,告诉我:“成长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到死之前我们都是需要发育的孩子。”
我一天比一天认可这些话。
一群人或一个人,前路总是一步一步、一点儿一点儿地延展。
头上的包一点一点儿地消肿,脚下的新鞋子一点儿一点儿地被穿软,身后的歧路一点儿一点儿地模糊消散,面前的天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拨云见日。
一群人或一个人,只要还肯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走着,就不会停止发育,是吗
勇猛精进和欲速而不达之间,总要找到个平衡。
所以,大时代或者小个体,沉住气,着什么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