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
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上的挂件,都没了。
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
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是他自己的。
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来。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物鉴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大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
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为了他抛家舍业,放弃了原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扎根西藏。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倒好似是沧海桑田后的久别重逢,仿佛他们相识已经不止一世。她理解老饭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分之一百地接纳。旁人眼中老饭的那些毛病和缺点,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纳的,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许多许多年。我从没见过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到那样的地步,简直比那些举案齐眉一甲子的老夫妻还要默契祥和。她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来给他当妻子的。
那个酷似蒋雯丽的女孩子来自湘西
他们俩后来的故事,我无缘得知,也不是太想知道。愿促黠的上天能开恩,赐予他们一段长长的、风平浪静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
2008 年后,我再也没了老饭的消息,他是铁定会在藏地耗尽余生的人,当下应该还流连在拉萨吧,或者已经带着他的爱人成功横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的西原和陈渠珍那样,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
我一直想问他再借一次欲经,听他和我讲大卫尼尔或者更顿群培听他跟我讲讲艽野尘梦,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聚。
不知道老饭后来是否还去大昭寺广场睡过觉,不知道他那个小媳妇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秃顶旁。就像一个世纪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与共万里相随的西原一样。
人性艽野上的过客
在我粗陋的认知中,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世俗的欢愉、昙花一样的世事更迭衬出艽野的荒辽,让人徒然兴叹,也让人莫名其妙地生起些希望。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艽野不只是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个体显性呈现得那么简单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但总有些东西是累世劫不变的,亘古长生的。这种东西有时候会化名为爱情、忠诚、真情,有时候被人唤作真理或信仰,有时候也被解构成其他的名词。它被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情众生顶礼膜拜或遗弃又捡起。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或被践踏,人性中洁白的光泽总是披覆在它的身上,它无垢无净、不增不减,弥散着抚慰心灵的力量。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过客,苦集灭道,慈悲喜舍。有人睁开眼,有人固执地闭着眼。
紧闭着眼的人说:“怕什么艽野荒凉,怕什么尘梦如烟,你我人人都会是凤凰。管他本善本恶,这一世不是,总有一世会是凤凰。”
眯着眼的人说:“西原,西原,你会涅在时代更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时时常示人,世人常不识。”
睁开双眼的人说睁开眼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朝艽野尘梦处浮起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