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臣不敢。”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淡淡的不满,朱见深心中却没有惧意,再度叩首,道。
“启禀陛下,侄臣之所以自请废黜,并非因为父亲之死,而是实有失德之举,自觉难以承天下之重,当万民之望,故有此请。”
殿中再次陷入了安静当中,朱祁钰轻轻扣击着扶手,目光凛冽的看着底下的少年人,问道。
“是……为了那个叫万贞儿的宫女?”
这话一出,朱见深猛地抬起头,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又平静下来,他这次过来,本来也就没打算隐瞒这件事情,虽然不知道是谁提前将消息泄露了出去,但是,也无所谓了……
叩了个头,他开口道。
“回皇叔父,侄臣本叛逆之人后嗣,能安居东宫储位多年,实则为皇叔父竭力护持尔,然侄臣德行浅薄,难当其为,去岁冬至,醉后同宫女万贞儿有私情之事。”
“事过数月,侄臣日感心中不安,一国之储君,不可纵情声色之事,然侄臣屡有犯禁,实属德不配位,故而,特自请废黜,还望皇叔父另择贤良为储,以安天下。”
看着底下平静的不像是在说自己一样的朱见深,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就只为了这么一个宫女?”
朱见深低头不语,使得殿中的气氛越发变得有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那若是……朕愿意帮你保住她的命呢?”
话音落下,朱见深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浓浓的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说到底,这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经过了再多的明枪暗箭,但是,面对这样的状况,他还是难以掩藏自己的情绪。
短暂的震惊之后,紧接着浮现在朱见深脸上的,就是浓浓的不解和无措……
见此状况,朱祁钰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走到殿门处,目光遥望着远方,负手而立,背对着朱见深,声音中却略带一丝感伤,道。
“太子其实……心中一直在怨朕,对吗?”
阳光透过殿门,将朱祁钰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刚好将朱见深遮蔽其中,朱见深依旧跪在原地,但是,听到这句话,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着负手而立的皇帝,袖子里的拳头紧紧的捏了起来,最终,他也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这种状况下,沉默也就代表了承认。
于是,朱祁钰转过身,低头看着对方,道。
“你今天来,是为了保住万贞儿,但是,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对吧?”
他迈步向前,一步步向着朱见深的身边走去,继续道。
“你一直在怨朕!”
“怨朕纵容你父亲的野心,最终酿成兄弟相残的局面,将你陷入到满朝皆敌的境地。”
“更怨朕,纵容朝堂上的那些官员对你肆意攻讦,整日弹劾,让东宫举步维艰,却不闻不问。”
“或许,你还怨朕,为什么不早早的废了你,这样你就可以不用过的这么艰难,可以理所应当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朕的身上。”
朱见深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中的拳头越捏越紧,手心当中充满了汗水,即便是刚刚在坦诚自己和万贞儿的私情时,他都没有紧张,但是此刻,他的的确确在紧张……因为这位皇叔父所说的,正是他心中最隐秘的想法。
他的确在怨,怨恨所有人!
他怨孙太后,怨她为什么要将自己这个几岁的孩子推到前台去,承担如此大的责任;也怨恨朱祁镇,怨恨他为什么志大才疏,一场仗能打出北狩这种事情,更怨恨他明明犯了如此大错,却还是不肯安分在南宫,非要起兵叛乱。
他当然也怨朱祁钰,怨他为什么不早早的将朱祁镇死死囚禁起来,反而让他安居南宫当太上皇,以致于最后让他有了机会起兵谋逆。
他还怨朱祁钰,为什么一直对他悉心栽培,视若己出,甚至在南宫之变后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让他连怨恨对方的时候,心中都带着浓浓的愧疚。
这么多年的压抑和痛苦,让他止不住的产生这些阴暗的想法,但是,同样也是这么多年来的悉心照顾和培养,让他每每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所以,他怨这位皇叔父,为什么他不早早的废了自己,为什么当初处理完南宫之后,不直接将自己一并打发了……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怨恨对方,将对方当做一个纯纯粹粹的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而不用让自己如此痛苦,在道德和私心当中左右徘徊,备受折磨……
然而,见到朱见深这副样子,朱祁钰的话却没有停,他低下头,眼中带着一丝伤感,但仍旧直接了当的说道。
“你今日来,不单单是为了保万贞儿,更重要的是,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朕早就想废了你,只是缺一个借口而已。”
“荣王在东宫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连圣母都派人过去问话,消息传出去,朕和朝堂上下的群臣,必定追根究底。”
“到时候,你和万贞儿的私情暴露在朝堂之上,东宫之位势必不保,所以,倒不如到朕面前自请废黜,如此一来,你尚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深哥儿,你是这么想的吧?”
这一番话,可谓是将朱见深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直接给戳破了,让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不错,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朝堂上下的攻讦,宫内宫外的议论,让他始终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中度过,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其实也觉得,自己终有一日是要被废的,所以,这次万贞儿的事情出了之后,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就像皇帝刚刚说的那样,他自己前来请求废黜,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也算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番心思,竟然被皇帝看的清清楚楚,而且,就这么毫不留情的摆到了台面上。
一时之间,朱见深也不想再去想,皇帝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只是深深叩首,道。
“臣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