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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22-1

她知道什么是富有,也知道什么是贫穷。她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妈以前老跟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女人要记得,鸡是鸡,不是它有几斗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几碗剩饭。”微凉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着眼开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后悔。”

身后的赵亦晨默了默,垂下脑袋,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听到他笑了。笑得很轻。

大三的一年过得很快。南方城市回暖不久,最热的暑天已悄然而至。

暑假有不少学生留在宿舍,准备下一个学期的考试。胡珈瑛备考律师资格证,往往要在自习室待到夜里十一点,才慢慢走回寝室。

建军节那天晚上,她踩着门禁的点赶回宿舍,在一楼的走廊碰见了许可馨。

她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平时打理得漂亮的卷发蓬乱地披散在肩头,脚步又慢又轻,好像每一步都拖得疲惫艰难。要不是她背上的书包眼熟,胡珈瑛险些没认出她。

“可馨?”小跑到许可馨身旁,胡珈瑛伸手替她捋了捋脸边的头发。挡在耳旁的几缕发丝被拨开,露出她通红的眼眶,还有脸颊上凝着点点血珠的擦伤。胡珈瑛一愣,“脸上怎么流血了?”

下意识别过脸,许可馨抬起胳膊挡开她的手,瓮声瓮气地敷衍:“不小心的。”

她嗓音沙哑,每个字的尾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胡珈瑛翕张一下嘴唇,岔开话题,不再追问:“今天跟你们系主任聊得怎么样?”

许可馨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忽然加快脚步,跑向楼梯间。

留下胡珈瑛怔怔地停步在楼道里,听着那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远去。

同寝的姑娘只剩胡珈瑛和许可馨还留在宿舍。胡珈瑛回到518时,寝室里空无一人。许可馨洗澡用的脸盆已经不在角落,胡珈瑛望了一眼,便收拾好换洗的衣服,拿上自己的盆走向浴室。

公共浴室只一个澡间拉上了浴帘,帘子后头有水声。她想了想,没有出声打招呼,径自踱进隔壁的澡间。撩起衣摆脱下上衣时,胡珈瑛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下巴卡在领口,上衣罩住了脑袋。

哗哗的水声里,压抑的细语声时隐时现。隔着一道隔板,胡珈瑛听得不清晰。

“可馨?是你吗?”她穿回上衣,靠近澡间的隔板,试探着扬声,“可馨怎么了?”

隔壁的水声仍在继续,胡珈瑛侧耳贴向隔板。

许可馨呓语似的声线打着颤,几乎被哗哗作响的水声彻底淹没。迟疑地走出自己的隔间,胡珈瑛来到隔壁拉紧的浴帘跟前。腾腾热气溢出澡间,攀上她微凉的脸颊。她屏住呼吸,听清了许可馨嘴里断线般重复的话:“我不是……我不是……”

收拢眉心,胡珈瑛抓住浴帘,“可馨我进来了啊?”

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她便拉开浴帘。热气扑面而来,蒸热了她的眼眶。她看到许可馨赤/条/条地跪坐在瓷砖地上。花洒喷出的热水浇透了她的头发,也浇红了她的身子。她低着脑袋、抱着胳膊,岔开腿一丝/不/挂地坐在氤氲热气里,狼狈,浑身透红,却好像毫无知觉。

胡珈瑛脑仁一紧,拔腿冲上前,关掉了花洒。几滴热水溅上她的脚背,滚烫而刺痛。她缩了缩脚,回过头。

“我不是……我不是……”许可馨像是未曾发觉她的到来,依旧埋着脸,用发抖的双手,不断抓挠自己赤/裸的胳膊。她全身的皮肤都被开水烫得发红,却还能瞧见一道道颜色更深的抓痕。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还在不住地抓挠自己,哆嗦着重复:“我不是……我不是……”

赶忙扑跪到她身旁,胡珈瑛试图钳住她的手,“可馨?可馨!不要挠了!”

瓷砖地上的水还留有余温。许可馨在混乱中胡乱挣扎一阵,终于脱力似的松开了手。她弓起身体,瘫软下来。胡珈瑛揽紧她的胳膊,感觉到她的肩骨硌在自己的胳膊前,僵硬,沉重。她的胸腔在颤动。胡珈瑛知道她在哭。挨近了,她才看到她皮肤上异样的痕迹。那是唇/齿/吮/咬过的痕迹。在颈侧,在腿根。胡珈瑛熟悉这种痕迹。

“我不是……不是……”她听见许可馨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声音。

茫茫然盯着她腿间的痕迹,胡珈瑛忘记了开口。

她不知道许可馨哭了多久。直到她抱住她的手臂,腰弯得好像再也直不起来,胡珈瑛才重新听清了她的声音。

“好了,好了……没事了……”揽紧她赤/裸的身体,胡珈瑛动了动发紧的喉口,“你不是,我知道。不哭,我知道。”

温热的水没过她的脚背。她指腹紧贴怀里滚烫的身躯,指尖微凉。

第二天上午九点,胡珈瑛从自习室赶到了法政学院。

副院长的办公室仍锁着门。她到卫生间外头的盥洗台洗了手,一点点搓掉手背上的墨渍。拧紧水龙头,她没有收回手,只定定地盯着台盆中间的下水器,在金属外壳上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脸。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珈瑛?”

胡珈瑛回头。是副院长恰巧经过,叫了她的名字。他也是学院里的老教授,身形微微发福,灰白的头发,眼角满是皱纹。他爱笑,总是笑容可掬地面对他年轻的学生。此时此刻,哪怕她没有先同他打招呼,他也是笑的。

胡珈瑛提了提嘴角,回他一个微笑:“老师。”

然后他便把她领进了办公室。

“到了关键时候了,这段时间可别分心啊。”安排胡珈瑛在办公桌边的沙发上坐下,老教授才走到办公桌后头,取下斜挎的公文包,“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现在准备考研的已经开始复习了,要保研到外校的也开始做准备了。你呢?准备考研吗?”

“我准备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来,他看向她,“你不打算考研啊?”

“没想过。”她摇头,“我想本科毕业以后就直接去律所工作,当律师。”

“哦……是这样打算的。”点着头拨弄了一下桌面上摆着的钢笔,老教授凝神思索几秒,“女孩子当律师很难,也很辛苦。不过你这两年在学校的律所实习那么久,应该也是跟张老师他们了解过了的。”

“之前跟张老师谈过。”

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抬起右手的食指,推一推离自己最近的那支钢笔,而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如往常一样笑起来:“也行,我看你英语不错,以后做金融证券方面的业务也是可以的。要是需要我帮忙,我到时就帮你写个介绍信,找个好师傅带着。”

“谢谢老师。”紧了紧交叠在一起的十指,胡珈瑛笑笑,“其实……我是准备主要做刑辩方向的。”

“刑辩?”

“对。”

面上的笑意褪下去,老教授沉吟了一会儿,“珈瑛,你了解我们国家刑事案件各方面的现状吗?”

“做过一些了解。”她停顿片刻,平静地同他对视,“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但是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怕的。”

望了她许久,老教授重拾了笑容。

“好吧,毕竟是你自己的未来。”他说,“那下个学期学院安排实习的时候,我会帮你争取到去好一点的律所实习。你要把握机会,跟律所的律师打好交道,尽可能找个好师傅,能在你毕业之后就带你。”顿了顿,又叮嘱,“现在进律所,师傅难找。但师傅又是决定你将来能达到什么高度的,所以你要重视。”

胡珈瑛站起身,面向他,深深鞠躬。

九月中旬,历史系的保研名额最终确定下来。

那天下午,李玲欢冲进寝室,猛地推倒了坐在书桌前的许可馨。椅子翻倒在地,撞到桌脚,也撞到了秦妍的椅背。胡珈瑛同她们隔桌而坐,还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震动。她抬起头,听到椅脚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是秦妍站起了身。

同时传来的,还有李玲欢愤怒的质问。

“你排名比振文低四个,是怎么拿到保研名额的?!啊?!”她的嗓门那么大、嗓音那么哑,引来走廊里一片嘈杂,“同寝三年一直把你当姐们!你不知道振文这几年花了多少精力才保持了这个排名、争取保研名额?!你就这么对她?!你就这么想用下三滥的手段上位?!啊?!”

胡珈瑛起身绕过书桌,王振文恰好挤开围在寝室门口的人,冲上前拉住李玲欢。

“好了——好了!”她满脸的眼泪,哭喊着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动手,“李玲欢你不要说了!”

许可馨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埋头捂着脸,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座位离她最近的秦妍蹲在她身旁,搀着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身,却无济于事。而李玲欢张红了脸腾动手脚,目眦尽裂地瞪着许可馨,还要上前打她。

老三展开胳膊挡在两拨人中间,慌慌张张地劝解,“都先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是啊,说不定有误会……”

“误会?!你让她自己说说是不是误会?!”李玲欢打断了秦妍的话,抬起胳膊冲着许可馨的方向狠狠挥动,“许可馨你说啊?!你好意思说你没用下三滥的手段吗?!啊?!送礼了?!还是陪/睡了啊?!”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胡珈瑛走过去,关上了寝室的门。

“不要说了……”门板轻轻碰上的时候,许可馨细弱的声音清晰起来,“不要说了……我不要保研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沉默地转过身,胡珈瑛看向她。她蜷缩在墙脚,抱着脑袋,发着抖。

“不要了……我不要了……”

胡珈瑛站在门边。

她记得有个雨天,她和许可馨一起赶去同一栋教学楼。路上胡珈瑛同她说起自己摘抄过的一首诗。两行诗,顾城的《雨》。

人们拒绝了这种悲哀

向天空举起彩色的盾牌

那时许可馨避开了脚下的一个水洼,举高手里的伞,回头冲她笑起来。

她说,我的盾牌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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