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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军队中,年轻的女兵是受宠的,在这群已经很受宠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们的地位简直不亚于医院院长和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谁敢得罪她们?别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谁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长夫人,当了首长的家。谁都承认,第四野战医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当然是田雨了。18岁的田雨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美学认定的那种江南美人,修长的身材,削肩,细腰,柳叶眉和樱桃小口一样不少,若是穿上古装,活脱脱就是中国传统工笔画中的古代仕女。就连具有君子之风的纵队副政委赵刚,上次来医院探望李云龙,和刚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个照面,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几眼。赵刚脑子里蓦然跳出了《长恨歌》的句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赵刚露出了微笑,脸上如沐春风。他的思维方式很奇特,这个如同古画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对胜利的思考,我们的军队真正强大起来了,连这样的美人都参加了解放军,胜利还会远吗?倒退十几年,在长征的红军队伍里有这样的美人吗?在刚组建的八路军队伍中有这样的美人吗?我没见过,而现在我们队伍中竟有了这样美丽的女兵,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已经强大到足以推翻一个旧政权,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政权吗?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都需要什么?需要各界各社会阶层中的优秀者广泛的参与,这些优秀者中当然也包括如此美丽的女性了。真的,这姑娘太美了,传说中的江南美人李师师、陈圆圆、董小宛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自豪。

这些想法只在赵刚脑子里闪了一下,但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出来,因为这可有点儿小资情调。一般说来,是美人就有脾气,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于江南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文化启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请来一个在晚清中过举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师,念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后来又读了洋学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贵族女校,读的是家政,这是专为培养贵族太太而设的,课程有琴棋诗画、烹饪女红、外文及社交礼节等。

田雨是个孝顺女儿,父母怎么培养她,她就努力按照父母的希望去做。问题就出在文学上,她喜欢看小说,而且涉猎很广。按常规看,小说读多了脑子里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继而开始思索人生意义,结果当然要生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她的一位语文教师推荐了一些具有“左”倾思想的小说使田雨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语文教师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的思辨能力及鼓动能力都是一流的。田雨的弃学出走使解放军队伍里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兵。医院政治处主任罗万春和田雨进行这种谈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谈话都谈得不大愉快,第一次想把田雨介绍给一个纵队副司令。第二次是九纵的一个主力师师长,田雨都是婉言拒绝,弄得副司令、师长和罗主任都很不高兴。罗主任认为田雨的家庭出身太糟糕了,浑身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组织上这么关心她,为她的政治前途着想,她竟一点儿也不领情,一口拒绝,这要是个贫农出身的姑娘恐怕就不用罗主任这么费口舌了。问题是:部队里贫农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长们感兴趣的还是这种气质高贵、教养良好的美丽的城市姑娘。这就没办法了,就像明末名满江南的美女陈圆圆,贵族出身的大将吴三桂喜欢,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将刘宗敏也喜欢,就为这么个美人闹得连历史的走向都变了。美人谁不喜欢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阶级烙印和是否靠拢组织这些条条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罗主任连碰两次钉子,心里窝火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不到忍无可忍,这种漂亮姑娘是万不可得罪的,她的身份地位的可变性实在太大,变化的速度往往只取决于一次谈话或一次偶然邂逅,得罪漂亮女人是不明智的。尽管罗主任具有如此涵养和政治上的深谋远虑,这次谈话还是谈崩了。

这次给田雨介绍的还是位纵队级干部,说服工作似乎还和以前一样,无非是这些首长都是有战功的老红军,参加过长征,负过多少次伤,是我党我军宝贵的财富,他们的年轻时代都献给革命事业了,应该让这样的好同志享受家庭的幸福。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是考验你对组织是否忠诚的问题等。这次田雨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罗主任老盯着自己,一场大战刚刚结束,成千上万的伤员需要治疗,医院需要大量的药品、绷带、医疗器械,医务人员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么多事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考虑对象的问题?这个罗主任要是真没事干闲得慌,完全可以帮助护士们去洗绷带,帮助炊事班去烧火。再说,她很反感把介绍对象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问题混同起来,那些首长难道就代表革命?同意嫁给他们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反之,就是不忠诚或是辜负了组织上对她的信任?爱情就是爱情,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是两回事,如果自己这辈子一定要结婚,那一定是因为爱情,而不是任何别的因素。“罗主任,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部队快要打过长江了,毛主席刚向全军指战员发出号召,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半个中国没有解放,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怎么能考虑这些呢?”田雨尽量克制着内心的不快,口气和缓地说。

“小田呀,我是政治工作者,难道还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些道理?你说的这些当然有道理,可是我和你谈的,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在我们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职务有高有低,对革命的贡献也是有大有小,你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了首长对革命的贡献大,这道理是明摆着的,比方说,首长解决了家庭问题,没了后顾之忧,身体就会健康,心情也会愉快,就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革命事业中去,那么你对革命的贡献是不是就比现在洗绷带和护理伤员更大呢?”罗主任苦口婆心地开导着。

田雨听着不大入耳,心里越发反感起来:“罗主任,请您告诉我,关于我的‘个人生活问题’组织上的态度是什么?是强迫命令必须服从呢,还是凭自愿?”

“当然是自愿喽,不过组织上可以通过这件事考验你的政治觉悟。”罗万春的口气很平静,但田雨已经明显感到压力越来越大。

田雨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八度:“如果是凭自愿,那么我明确告诉您,我不愿意,现在不愿意,将来也不愿意。别说我现在不打算出嫁,就是打算出嫁,我也会为了爱情而结婚,而不是为了首长的革命事业而结婚,这是两回事。我希望罗主任下次再找我谈话时,不再是为了解决我的个人生活问题。”

罗主任简直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兵,根本是油盐不进,还敢用这么无礼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太不像话了。他口气严厉地说:“小田,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你现在不是青年学生,而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要服从组织决定,除非你脱离这个队伍。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努力改造世界观,和工农出身的同志打成一片,树立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不然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的女同志不少,大多数女同志的思想觉悟都很高,照顾好首长的生活,是个政治任务,大多数女同志都愿意承担这项政治任务,为什么组织上先找你谈话?还不是为你的政治前途着想,还不是对你的信任?你这种表现使组织上很失望,你要仔细考虑一下,不要急着作决定,考虑成熟后咱们再谈,我等待你的答复。”

田雨冷冷地回答:“既然那么多女同志都乐于接受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那太好了。我的出身不好,觉悟低,浑身小资产阶级情调,实在担不起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是先改造一下世界观,提高觉悟,干好本职工作吧。”说完她连立正敬礼都免了,转身走了。

罗万春气急败坏地想,首长娶老婆要真看重政治觉悟,我还费这劲儿干什么?李云龙是这次战役负伤人员里级别最高的,连野司1号2号首长都打电话询问,医院领导很重视,特地派了护理经验丰富、政治觉悟高的护士进行专职护理。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云龙清醒后一直闷闷不乐,他的大脑里储藏着一个形象,一个美得令人心动的形象,他闹不清这个美丽的形象是怎么钻进大脑的,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还是做梦梦见的?他越想越糊涂,总觉得哪儿不对。李云龙的专职护士阿娟是个粗眉大眼的农村丫头,家里三代贫农,阿娟从小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受过很多苦。参军后阿娟觉得简直是进了天堂,能吃饱饭不说,这么多同志待她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干的工作也很轻松,除了打针、量体温等工作需要好好练练外,其余的工作对于阿娟来说简直像玩一样,洗绷带、洗衣服,给伤员端屎尿、喂饭,这比当年在婆家干的活要轻松多了。总之,阿娟很知足,她的感激之情是最为真诚的,她要报答共产党,报答组织上对她的信任和培养。她的护理技术和思想觉悟都提高得很快,野战医院的领导都认为她是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总是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事情就是这么怪,照理说,李云龙长年在作战部队,周围清一色的和尚,极少有机会和女人打交道,按通常的推理,这种男人猛不丁见了女人,不说两眼发直至少也该多注意两眼。可李云龙对身边的阿娟从来就没注意过。他是个很好侍候的伤员,从来没什么特殊要求,你喂他饭他就张嘴吃,你不喂他他也不要,换药时,阿娟一见那些可怕的伤口手就哆嗦,李云龙疼得满头大汗也不吭一声。问他疼不疼,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你,像没听见一样。平时,他就睁大双眼,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很少说话。阿娟没话找话地想和他聊聊,他连理也不理,弄得阿娟总怀疑首长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种状况持续了二十多天才猛然改变了。那天阿娟正给李云龙打开绷带换药,李云龙照例是忍住疼一声不吭。那天在普通病房护理的田雨手头的绷带用光了,便来找阿娟借些绷带来应急。当时的情景很奇怪,田雨知道这个特护伤员是个大首长,所以她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首长,尽量压低声音和阿娟说话。李云龙本来是闭着眼的,根本没有看见田雨走进病房,耳边听见护士之间的低语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竟觉得心里猛地动了一下,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便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好家伙,他眼前竟是一亮!难道世上真有如此美貌的姑娘,像画儿上画的一样。没错,我真的见过她,不是做梦。李云龙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浑身伤口感到一片清凉,哪儿还有半点痛楚。

田雨确实见过李云龙,他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阿娟还没有被指定为专职护士,那天正赶上田雨值班,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田雨的形象竟如此强烈地留在李云龙的脑海里。多年以后,两人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都在惊异心灵感应的奇迹。

田雨太熟悉这位首长了,从李云龙被抬进医院那天起,生性敏感的田雨就发现这位首长绝非一般人物,别的不说,就看他那群杀气腾腾的部下就能看出这位首长的带兵风格。那个挥舞着手枪,抬手就敢打人的连长真把医务人员吓坏了,他那支危险的驳壳枪随时有可能射出一串子弹。当田雨输完血后,那个刚才还是杀气腾腾的汉子竟当众跪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通红的双眼中还流出一串串感激的泪水,使田雨惊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样的首长呀,竟得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汉子衷心爱戴?田雨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伤员绝不是平庸之辈,伤成那样子还有如此之威风。

田雨向刚睁开眼的李云龙嫣然一笑便转身走了。就这么一笑,也够倾国倾城了,李云龙差点儿又昏过去。

奇怪的是,田雨刚刚离开,李云龙的伤口便疼得难以忍受,心情也变得极为恶劣,尽管阿娟还像平时一样小心翼翼,还是惹得李云龙心头火起。他粗鲁地把身前的药盘划拉到地上,各种药瓶撒了一地,然后撕开刚缠好的绷带,创口又裂开了,鲜血又涌出来,把被子都染红了,吓得阿娟呆若木鸡……

院长带着医生们连说带劝地帮李云龙缠好绷带,又把阿娟狠狠地批评了一顿,阿娟委屈得直掉眼泪。院长和政委处理完问题刚回到房间,阿娟又抹着眼泪来报告,首长绝食了,怎么劝也不肯吃东西。院长和政委一听,又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蹦了起来,心说这个首长平时挺好伺候呀,今天怎么中了邪?这事可有点棘手,这个李师长以前是八路军129师的,也就是现在的中原野战军的前身,后来调到华野,很受野司首长重视,这次中野、华野两大野战军协同作战打淮海战役,偏偏是这位两大野战军都有不少老部下、老首长、老战友的李师长负了重伤。这下可热闹了,两大野战军的1号、2号首长,两大野战军各纵队、各师李云龙的老首长、老战友都打来电话,有态度强硬发指示的,有语气恳切拜托的,甚至还有蛮不讲理威胁的,说人要是救不活就要派兵来毙了院长和政委。虽然医院领导知道这是急红了眼的浑话,不会计较,但连续数日的不断电话明确无误地表达了这样一个信息:这不是个普通人物。院长和政委也都是有着十几年军龄的团级干部了,师一级的干部他们见过的多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一般的师长。前些日子,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两大野战军近百万大军便马不停蹄地向南方进军,一列列步兵纵队、骑兵纵队、坦克、炮车卷起漫天黄尘从医院旁边的大路上滚滚向南,从队伍里不断有坐着吉普车的、骑着马的高级首长和中级干部前来探望。当时李云龙尚在昏迷中,探望者都是默默地站在床前看一会儿,然后就紧紧抓住医院领导的手,反复唠叨拜托啦,千万……之类的话,说完便拔腿就走。那些日子,医院简直成了集市。

院长和政委在心里念叨着:老天爷,这个李师长可千万别出什么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算是没活路了。

这个李师长今天究竟是中了哪门子邪?咋就突然发火不吃饭了?院长和政委急得团团转。

政治处主任罗万春是个乖觉的人,他仔细询问了阿娟,每个细节都不放过,问完,事情的脉络就有些清楚了。但他不会点破这件事,只是若无其事地向院长请示:“我看阿娟不适合当李师长的特护,就算她没出过什么错,可李师长见了她就发火,就这个理由就应该考虑换人的问题,也许……换了人就没事了,咱们不妨试试。”

“换谁去呢?”院长还没明白过味来。

“我看换小田去吧,她心细,技术也不错。您看呢?”罗主任说。

“那就试试吧。”院长同意了。

一会儿,罗万春向院长汇报:“没事了,李师长又吃饭了,小田正喂他呢。”

“哦,太好了。”院长的脑子里似乎有些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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