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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挂上电话,李云龙神态凝重地对郑波说:“你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了解我的脾气。我喜欢直来直去,男子汉嘛,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的话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是个小小的副团职干部,不可能对历史负责。这话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可我的情况不同,我必须对历史负责,谁让我是军长呢?我承认,对手可能比我强大得多,可对方已经宝剑出鞘了,我能不亮剑吗?我想试试运气,就算属于我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但总要由我去画个句号吧?小郑,你好自为之吧。”

郑波的眼里涌出泪水,他哽咽地说:“首长,感谢您对我的保护,可您自己……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

李云龙挥挥手,淡淡地说:“去报到吧,好好干,如果将来你也能当上军长或是军区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担责任,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记住!”

郑波泪流满面地向老首长立正敬礼:“首长,我记住了,请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别了。”李云龙望着郑波的背影吼了一声:“出发!”

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广播车,正反复地向被包围的“井冈山兵团”播送着“军委八条”和军方的最后通牒。泰山师的师部大院,已被军部警卫营围得水泄不通,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战士们已经进入攻击线,战端一触即发,广播车的高音喇叭里已经是第十次传来警告声:“……立即退出军事机关,交出武器和电台,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此时的李云龙还没真正下决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缴械投降。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只要他们撤离师部,交出电台密码和绝密文件,留下重装备,就算他们带走些轻武器和弹药,他都认了。

面对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云龙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不是敌人,都是一些常年处在最底层的群众,“领导阶级”的桂冠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实际利益,他们常年拿着很低的工资,勉强养活着家里众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负担使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住在低矮拥挤的住房里,生活条件几乎没有改善的可能性。李云龙见过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学来家里找李健,他们穿着父亲穿破的工作服,浑身补满了补丁,迟疑地站在客厅门口,战战兢兢地不敢迈步,就像来到碧瓦红墙的王公贵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里总闪着一种受惊的小鹿特有的神态,似乎一有动静就准备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学的家庭情况:“爸爸,我有个同学家只有一间小屋,竟然住了七口人。一进门就得上床,吃饭和做作业都在床上。”儿子的话说得李云龙心里一阵阵发凉。他不明白,为什么解放十几年了,怎么老百姓还生活得这么苦?这些劳动人民难道真有当家做主的感觉?要向这些本来已经生活得很苦的老百姓开枪,简直是作孽啊,军人不是屠夫,不是刽子手,更何况这支军队是来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开火,这事想想都是罪过。这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啊,他们穷怕了,苦怕了,一听说“造反有理”了,就争先恐后地起来造反,也许他们认为只有造反才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们的处境。将心比心,他李云龙当年参加“黄麻暴动”,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态呢?此时,李云龙表面沉静如水,心里却像翻腾的油锅,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背流下来,连内衣都浸透了,他心里在一遍遍地念叨着:乡亲们哪,兄弟们哪,你们走吧,把武器弹药带走我都认啦。邹明啊,你这个浑蛋呀,哪怕派个人出来谈判呢,咱们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这个军长给你这个团长跪下行不行……

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的心在一点点变软,变得像一团能捏出水的软泥,这辈子尸山血海、枪林弹雨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没软过,可这会儿却软得像摊烂泥。

军部警卫营营长吴玉水拎着冲锋枪向李云龙请示:“1号,您下命令吧,我保证半小时之内结束战斗。”

为了避免大规模流血事件,李云龙下令再给“井冈山兵团”最后十分钟考虑时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紧张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冈山兵团”广播喇叭传出了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歌曲:

敌军围困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

歌曲过后,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

井冈山兵团万岁!

…………

井冈山战士誓与阵地共存亡!

…………

李云龙的心又一点点硬了起来,理智似乎占了上风。这伙造反派必须缴械,他们的破坏力太大了,此时若是不加以制止,明天甚至是今夜他们就有可能向城市东区的“红革联”发起攻击,“红革联”的头头杜长海虽然死了,但他已调教出不少炮手,他们手里还有坦克和152加榴炮,他们的指挥系统还在有效地运转,当兵强马壮的“井冈山兵团”向东区大举进攻时,“红革联”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会作困兽之斗,甚至不惜同归于尽,引爆安放在核心阵地工学院的炸药,打红了眼的人是不会顾忌他人的生命的。李云龙仿佛看见被炮火覆盖下的城市的惨状,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墙倒屋塌的建筑物,被炸断的高压输电线打着蓝色的火花……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二战”时的纪录片,那是伏尔加格勒巷战结束后拍的实景,影片里的城市简直成了一座巨大的、死气沉沉的坟墓。在以往的战争中,最残酷惨烈的莫过于城市巷战,没有泾渭分明的战线,没有前方后方之分,没有军事目标和平民建筑之分,没有武装人员和妇女儿童之分,双方逐街逐屋地反复争夺,伤亡率高得惊人,整个城市成了个巨大的血肉磨坊……李云龙不敢再想下去,若是这种可怕的结局发生,身为本地驻军的1号首长早晚也是替罪羊,两害相比取其轻,既然这场混账王八蛋的“文化大革命”把老子逼得没路可走,老子只好背水一战,生死由天啦。

限定的时间到了,李云龙咬着牙发出命令:“攻击……”

担任突击队的一连一跃而起,战士们呈散兵线状向大门冲去。这时双方的广播声都停止了,现场静得出奇,只有突击队的战士们纷乱的脚步声,在部队接近大门的刹那间,“井冈山兵团”的枪声终于响了,从沙包工事里、楼顶上,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构成密集的火网,骇人的枪声显得格外清脆,正在冲击中的一连战士一下子倒下一片……

李云龙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暴怒起来:“操他娘的,他们竟敢开枪,给我打……”他一把拽过小吴的冲锋枪边拉动枪栓边要向上冲,警卫员小吴不要命地扑过去把他抱住……

警卫营长吴玉水也怒吼起来:“给我开火!狙击手,把那些火力点给我打掉,机枪掩护,全营跟我上……”他随手抓过一支冲锋枪边点射边发出瘆人的号叫先冲了上去。战士们潮水般地涌向大楼。

担任掩护的机枪手们用持续不断的火力将沙包工事打得尘土飞扬,对方的射手被压在工事里不敢抬头,狙击手几声枪响后,楼顶的火力点就哑了,对方的替补射手迅速补上射击位置,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又是几声枪响,替补射手的脑袋也开了花,这一次再没人敢露头了。警卫营的战士们施展着各种战术动作,连冲过道防御工事攻进大楼,大楼里爆豆般的枪声不绝于耳,手榴弹短促的爆炸声、中弹者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一个参谋脸色发白地对李云龙说:“1号,这下子可打大啦。”

李云龙不为所动,神色冷峻地发出命令:“迅速肃清残敌,凡抵抗者,一律就地消灭。”造反派们毕竟是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野战军的攻击下,整个防御体系顷刻间便土崩瓦解,20分钟后,大楼里的枪声便沉寂下来,师部大院被全部占领。

伤亡数字很快被清点出来,造反派死亡48人,伤110人。军队死亡18人,伤14人。“井冈山兵团”的1号勤务员邹明在死前仍不失其军人本色,他用手枪连续打倒两个想活捉他的战士,最后被营长吴玉水用冲锋枪打成了蜂窝。邹明一直到死都保持了英雄气概,他怒目圆睁,一手紧握54式手枪,另一只手紧握着一颗拧开盖的手榴弹,导火索拉环套在小拇指上,连久经沙场的李云龙看了邹明的尸体,在震惊之余也生出几分敬佩。他久久地注视着邹明已无生气的脸,心想,这浑蛋倒是条汉子,可惜了。当他转过身准备离去时,心里突然动了一下,禁不住又回头看了邹明一眼,心说:这家伙也是个端着长矛和风车搏斗的人,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他还留在那个时代里,所以他只有死。嗯?那个玩长矛的家伙叫什么?对,叫堂·吉诃德。

当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出大楼时,连一贯对尸横遍野的战场习以为常的李云龙都禁不住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他想,郑秘书说得没错,他娘的,我在创造历史呢。

师部大楼夺回后,李云龙毫不迟疑地发出一连串命令,野战军各部迅速出击,对所有持有武器的造反组织实施包围,强行缴械。师部大楼的流血事件早把他们吓坏了,他们终于发现这个军长是个说干就干,不好惹的主儿。军长的脾气如此,他指挥的这支野战军脾气也大,师部大楼这一战,野战军伤亡了三十几号人,刚吃了这点儿亏,全军上下就红了眼。有个刚刚被缴械的造反派头头,事后余悸未消地说了句不大好听的话:“妈的,这哪是解放军?活像一群饿得嗷嗷叫的狼。”话说得难听,实际的确如此。

泰山师所属的红军团是支组建于红军时期的老部队,这个团有些邪门,全团从团长政委到下面的炊事员几乎个个都是火爆脾气。李云龙对这个团的评价是:得理不让人,吃亏不饶人。当年在淮海战场上,这个团显出两重性格,叫“拼命三郎加泼皮牛二”,作战风格是横冲直撞加死缠滥打。国民党十八军的一个团,全副美式装备,号称“老虎团”。这个老虎团碰上红军团算是棋逢对手,两下都是嗷嗷叫的部队。刚一接火便打得难解难分,几分钟内战斗便进入白热化状态,打了整整一昼夜也不歇手。老虎团有点扛不住了,还没见过这么死缠滥打的对手,不吃饭,不睡觉,连口气也不歇,像块猪皮鳔,粘上甩不掉,打不死你也要累死你。老虎团长有些腻歪了,哪儿来的这么支泼皮队伍?有完没完?老虎团不想再缠下去了,打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喝上,这支泼皮队伍咋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谁知想撤也撤不下来,红军团是铆足了劲要和老虎团拼命,好像自己也活腻了似的,非要来个鱼死网破不行。激战了两昼夜老虎团终于趴下了,红军团还剩半个连,团长成了排长。弟兄们来不及打扫战场,都躺在死尸堆里睡着了,害得赶来增援的一团长还以为这个团全军覆没了呢。说来奇怪,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团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当年的传统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邪门。一个农村入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新兵,只要在这个团待三个月以上,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变得火爆火爆的,和别的部队打交道时,马上就带出这个团特有的傲慢,似乎天下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谁能入他们的眼。连李云龙都纳闷,这是咋回事?这个团好像第一任团长的魂留在这里了,换了无数茬人魂还在。

前些日子,红军团也被造反派冲了一下,抢走不少武器,当时的命令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全团眼睁睁地让人家收拾了一下,在这个团的历史上还没出现过这种窝脖子的事,团长蔡金明硬是气得吐了两次血。

这次有了命令收缴造反派的武器,这个团像是注射了兴奋剂,难怪造反派们称他们为“嗷嗷叫的饿狼”。收缴武器时,团长蔡金明从装甲运兵车里露出半个身子,一手扶着高射机枪,一手拿着半导体喇叭喊话,他的警告只说一遍,绝不重复第二遍。一个不大识相的造反派头头想表现点儿英雄气概,他举着手枪带领部下高呼革命口号,表示要与阵地共存亡,蔡团长不打算再废话,他手指一动,“啪”的一声枪响,一发毫米的高射机枪子弹准确地打在那个造反派举枪的手腕上。大口径子弹的杀伤力是惊人的,那人的手腕被齐斩斩地打断,手掌和手枪飞出一丈多远。蔡金明一枪定乾坤,在场的造反派们差点吓破了胆,顿作鸟兽散。

在各部队的出击下,造反派们终于闹明白了,这支野战军的忍耐已经到头了,谁再认为军队是软弱可欺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个城市的大规模武斗算是到头了。这场大规模流血事件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举国震惊。而中央“文革”小组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但政治嗅觉敏感的人都已感到,这可能是暴风雨的前奏。

几年后,这支野战军早已换防离开了这个城市,市民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还不断地提起这支部队:“……那个军,啧,啧,可真他妈的……从军长到下面当兵的,没一个省油的灯,脾气火爆得邪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没这支部队,‘文革’那会儿咱们这城非打平不可……”

若干年后,位于北京红山口国防大学“将军班”的学员宿舍里,某野战军副军长、陆军少将郑波正在写一篇军事论文,此论文与战略战术全无关系,它以独特的角度、新颖的立意论述这样一个主题:《论军事首长的性格与部队传统的关系》。

任何一支部队都有自己的传统,传统是什么?传统是一种气质,一种性格。这种气质和性格往往是由这支部队组建时,首任军事首长的性格和气质决定的,他给这支部队注入了灵魂。从此不管岁月流逝,人员更迭,这支部队灵魂永在。事实证明,一支具有优良传统的部队,往往具有培养英雄的土壤,英雄(或是优秀军人)的出现往往不是由个体形式而是由群体形式出现。理由很简单,他们受到同样传统的影响,养成了同样的性格和气质。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苏联空军第16航空团P-39“飞蛇”战斗机大队,竟产生了20名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王牌飞行员。与此同时,苏联空军某部的“施乌德”飞行中队产生了21名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王牌飞行员。如果抛开政治观点,从纯军事角度看,“二战”中德国空军的第五十二战斗机联队也是个培养世界级王牌飞行员的温床,这个第五十二战斗机联队竟同时出现三个世界级王牌飞行员,以击落敌机架数为标准,这三个飞行员都名列世界前三名,可谓空战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们是:埃里希·哈特曼,击落敌机352架;格哈德·巴尔克赫内,击落敌机301架;京特·勒尔,击落敌机275架。这三个王牌飞行员创下的惊人战绩把当时世界各军事强国的王牌飞行员们远远抛在后面,无人可望其项背。苏联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库尔杜布在“二战”中所创纪录为,击落敌机62架,还不及名列第三的京特·勒尔所击落敌机架数的零头。由此可见,一支部队的传统是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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