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宵提起家里的事情时,脸上还带着讨好卖乖的笑。
让人无从判断,他所说的究竟是是真是假——又或者,他本人是否真的在乎自己口中所言的无人在意。
但兰公子难得没有拒绝他的这一请求。
“那就留下吧。”青年淡声道。
黎宵本来还想再说什么,没想到兰公子这样痛快地答应下来,一时竟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假的?!”
黎宵在喜出望外的同时,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兰哥哥不会是故意拿话逗我的吧?”
兰公子也不跟他周旋,看着黎宵的眼睛干脆道:“口口声声说想留下的是你,犹犹豫豫觉得事有蹊跷的还是你,与其自寻烦恼,不如趁着夜色尚浅,早些回去的好。”
黎宵被噎的无话可说,主要是他真的很想留下。
当下也不反驳,而是眯着眼睛,眉眼弯弯地在原地笑成了一个傻子。
黎宵他,应当是真的很喜欢兰公子。
因着就算我对两个人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那种真切的欢喜。
——如果,兰公子家中没有突逢变故,那么像这样身份相当又容貌相称的两个人,说不定真的有一天会开花结果吧。
虽然当今世道,男子相爱仍是少数,但早已并非为世俗所不容。
就算是按照黎宵那般死皮赖脸的个性,他日也一定会努力排除万难,达到目的。
而兰公子虽然平日里瞧着冷冷清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里是个极温柔、念旧情的人。
可如果当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变故——
那么兰公子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地方,那么我也就不会有机会认识他这样的人,过上如今这样放在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生活。
我很感恩也很珍惜和兰公子的相遇。
但是,我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我能待在这里,能吃饱穿暖,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在近前安生地观瞧着这二人……这一切的前提正是兰公子不幸的遭遇。
我想,无论如何,兰公子本是不该和我这样的人相遇的。
我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缺口处的血虽然已然止住,可是透过纱布与药粉还是可以嗅到其中鲜明的血的味道。
就像这一刻的温馨,再美丽也不过是飘浮在空中的雪花,怎样肆意地挥洒,也逃不过最终轻飘飘地坠落。然后在记忆的回光返照中,悄然融化消失在虚空里。
“在想什么呢?”
大概注意到我一直默不作声,看着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兰公子关切地问道。
我刚想出言否认,结果刚动了动嘴唇,口腔中的异样感觉就让我再次闭紧了嘴巴。
捂着嘴巴连连摇头,又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保证自己没有问题的笑容。
黎宵这时又在旁边抱着胳膊,贱兮兮地开口:“八成是觉得自己本来就长得磕碜,这下缺了两颗门牙,更是自惭形秽地抬不起头来了吧。”
不知是不是方才得了兰公子的应允,少年知道自己可以留下,所以多少有些得意忘形。
原本,我还在心里琢磨,虽然可能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历经坎坷之后的两个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也是一件难得的美食。
……甚至,还起了从中撮合的心思。
不过现在一想,觉得还是算了吧,像黎宵这种人,果然活该一辈子单身,永远追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我以为黎宵只是嘴上犯贱,没想到说着说着,这家伙竟还伸手来捏我的脸。
我捂着嘴巴躲闪不及,被一把掐住了面颊。
力道不算特别重。只是我没想到已经在温暖的室内待了这么久,又吃了那么些热乎乎的食物,黎宵的手竟然还是那么凉。
“哟,瞧瞧,这是又胖了啊。”黎宵俯下身,眯着眼睛打量我,“胖乎乎的小小呆子,还缺了门牙,啧啧啧,实在是有够丑的。”
他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指头却迟迟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兰公子在一旁静静瞧着我们俩,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立刻上前阻止,而是语气平和地叮嘱黎宵:“喜欢归喜欢,想要逗逗他也可以,但不许太过分了。”
黎宵听见兰公子这样说,脸上笑容一滞,活像是冷不丁地挨了一记闷棍。
“谁说我是喜欢……”黎宵不满地扭头朝青年嘟囔道。
兰公子没有接茬,正好门上响起叩叩的响声,他走过去应门,见到门外的管事,两个人就走到门外说了一会儿话。
谈话的内容似乎跟今天兰公子看诊的那位姑娘有关。瞧着管事满脸的堆笑,那姑娘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黎宵也跟着朝那边看了眼,察觉到屋内的视线,管事探头看了一眼,看见是黎大少爷在场,立刻腆着笑脸拱手做了个礼。
黎宵点点头,然后默默移开了视线。一副不是很想搭理对方的样子。
但实则一直竖着耳朵注意着门口的动静。
我趁着他分神,不动声色地从那只手里抽回自己的脸颊,然后小心地挪动步子,跑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整个过程中,黎宵都没有察觉,直到我在无意中踢到了椅子腿,疼得一趔趄,当时就绷不住抱着膝盖蹲下了身。
一连串的动作引起的动静有点大,黎宵朝我瞥过一眼,蹙了蹙眉,似乎想要起身。
这时,门口传来管事告辞离开的声音,兰公子打了个招呼后,就转身回了房间。看见我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模样,有些狐疑地看了黎宵一眼。
然后径直走过来,将我拉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不是,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可什么都没有对这小鬼做。他是自己手脚不协调,撞到了凳子脚才——”
黎宵这个人好像天生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连带着澄清声明,也不忘顺嘴埋汰我一句。
我本来是不爱说话,现在更是有口难言。
唯有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我之前同时磕掉两颗门牙的血腥场面,他微微一顿,又将脑袋转了过去。
兰公子问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点头。兰公子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黎宵宿在了隔壁的厢房。
他原本是有意跟我们挤一挤的,但是兰公子说得很明确,屋里总共适合睡觉的就两个地方。
黎宵实在想留下也可以,反正屋里这么暖和,他完全可以打地铺。
黎大少爷自然是不情愿打地铺的,于是抗议说:“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打地铺,为什么打地铺的人不能是他?”
他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就是我。
原本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指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私心里不是很想赞同,但黎宵说的话其实没毛病。
让他一个花了大价钱的客人睡在地上,确实不合适。
而对于我来说,在这么暖和的屋子里睡一晚上地铺实在没什么。
我也是近几个月来才睡上这么柔软的床铺的,还不至于到矫情到没有床就睡不着的地步。
真正简陋的露天船板,又脏又硬还泛着潮气,我罩着一身破旧的单衣,眼睛一闭也就睡下了。
可兰公子却没有丝毫的退让:“因为他是小孩子。”
顿了顿,看向黎宵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真切的疑惑:“还是说,阿宵你连一个小孩子都要欺负?”
如果这个话里的小孩子指的是我,那么岂止是一个都要能够概括的。
在这件事上,黎宵简直就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但既然兰公子都这样问了,他就是断断不能承认的。
非要问理由的话,那就是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吧。
不过话说回来,光看脸,黎宵的年纪应该也不比我大少多少。
只是我早年由于营养不良的缘故,生得要比同龄人都矮上一头。而偏偏黎宵的个子却窜的很快。
之前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他瘦了很多,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是少年又长高了。
再这样下去,黎宵的个子应该很快就要赶上兰公子了。
不,也许以后会长的比兰公子更高也说不定。
——毕竟还在生长期,一切皆有可能嘛。
我亲不自禁地想道,既是当下的真实想法,也是对自己的一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