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这鬼地方不仅离长安特别远,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夔州的钱粮,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管理折冲府,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谁家的崽不能!
权力大不大?
嗯,曾经很大,非常牛逼,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都有去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
但是现在怎么样?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屁用都没有!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特意培养的将领,又与李亨交情莫逆。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和他的“圣眷”,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
唐代中期的军府,虽然还没撤销,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也完全不值一提。
将其拿到社会上去比对,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媒婆看了都要皱眉,宁可不说那一茬。
世道变了,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当府兵光荣,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不仅又破又小,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又没什么战事,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是王忠嗣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没剩下,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如今的府兵就有多落魄。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他要争军功,以此回到长安,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他要向李隆基证明,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忠臣良将。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心中暗想: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不知道“行情”。他迟早会明白,在夔州这里当武官,除非天下大乱,否则无论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
那心理落差确实比较大吧?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怎么比对怎么违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遇,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最后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
这一下不仅是王忠嗣和他身后的府兵,就连郑叔清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方重勇。
郑叔清实在是想不到,方重勇作为方有德独子,竟然嘲讽他父亲方有德的老友。
我嘲讽王忠嗣,那是因为我是李林甫的人,与王忠嗣不可能尿一个壶里面;你嘲讽王忠嗣是图个什么呢?
郑叔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子么?
因为方重勇那怪异的笑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反而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要如何打破僵局的尴尬之中。
“王将军,看到僚人厮杀,我心有所感,有一首诗想送给你。若是王将军觉得还不错,不如将府兵带回东阳府如何?这僚人厮杀也结束了,山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自然会去灭,何必王将军徒耗军力呢?”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王忠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你说便是了。”
王忠嗣仔细打量着方重勇,那张略有些红黑的风霜脸上波澜不惊,也并未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一首诗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杨若虚更是饱含深意的看着方重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到没人说话,方重勇一脸尴尬的解释道:“夔州僚人散居又无统属,若将其绞杀,则会遁入深林难以寻找,待府兵退去,他们又会前来挑衅,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虽年少,却也知道恩威并施,以法为牢的道理。夔州僚人多有在城中为仆从者,亦是不乏向导船夫之辈。一味用强,可能会适得其反。僚人之陋习,一时半会难以更正,稍加控制即可,没必要大动干戈。”
方重勇快速将所有的话说完,只见王忠嗣与郑叔清依旧是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去打断他们的思绪。
本来,这次僚人闹出来的事情就是江湖恩怨,是因为夔州这里实在是没有战功可以捞取,才让王忠嗣与郑叔清等人都跃跃欲试,最好是把这些江湖恩怨变成“民变”,甚至是“叛乱”,那样的话,功劳不就来了么?
但若是出事的地方在夔州,郑叔清免不了一个“激起民乱”的责任。比较起那点极有可能功过相抵的战功,还是捞钱比较重要。因此他也不能由着王忠嗣胡来。
国家承平日久,不能去边镇的那些将领,有什么办法升迁呢?
答案已经没有寻常路子给他们走了!于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制造一点问题,就是那些有上进心的将领们可以选择的路。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世道的问题,国家的问题,朝堂的问题。
“郑刺史,你好自为之吧。”
王忠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稍稍来晚了一两个时辰,如今插手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了。
他带着十多个府兵鱼贯而出离开了府衙大堂,盔甲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让这里留下的人一个个都心里发毛。
“你可随王忠嗣而去,本刺史不拦着你。他与你父还有些交情。”
郑叔清十分傲娇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方重勇。
“使君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某还是懂的。”
方重勇讪笑道。
跑?还能往哪里跑?
要是按史书说的,李林甫还能当二十年宰相,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躲起来,躲二十年再出来陪安禄山玩玩?
郑叔清试探的水平实在是太过拙劣。
方重勇都懒得骂他了。
“嗯,孺子可教也。”
郑叔清转过身面带微笑点点头,对方重勇的知情识趣感觉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