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的事是上回吃饭的时候说起的,朗先生和沈三小姐太生疏,两人算得上忘年交了,就让沈南瑗像个小辈那样叫。
沈南瑗回想起曾经怀疑朗华是自己的生父就觉得有些窘,后来知道了白昊华,这才觉得自己应该是闹了乌龙。
而疑心朗华就是白昊华,直觉占了大部分,还有沈黎棠见了朗华的奇怪反应,足以说明是有问题。
朗华稍稍等了一会儿,看沈南瑗仍是望着自己走神,小脸不知道是在外面冻的还是怎么的,透着粉润,有些呆懵的可爱。
"附近有个咖啡厅,要不过去坐下聊?"
"好!"
两人遂转移去了咖啡馆,就在凯乐门对门。
沈南瑗临进去前,回头看了眼杜聿霖的道奇汽车。
她选的卡座,没临着落地玻璃窗,反而是朝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头。
这时间点整个咖啡馆里就她和朗华一对客人。
杜聿霖也不知道进了咖啡厅的两人会聊什么。
半个小时后,沈南瑗先从咖啡馆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走向了他的车子。
杜聿霖就抽了一支烟,他的烟瘾不大,甚至在看到沈南瑗出来的时候抬手闻了闻袖子。
小东西的猫鼻子很灵,要不然又得挨她嫌弃。
"事儿办完了?"他问。
沈南瑗在他身边站定,侧过头看向咖啡馆门口,朗华还没出来,她把扳指留给了他。
朗华没有推迟,甚至连伪装一句"这是什么"都没有。
他不再是那个侃侃而谈的‘文人吃客’,那一瞬,沈南瑗捕捉到的眼神有惊讶,有痛恨,有懊悔,各色各样糅杂到一起变成了静默无声。
他说了谢谢。
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沈南瑗此时已经能够笃定他是谁。
"喏,给你,暖暖胃。"沈南瑗拿着东西进去的,出来的时候带了杯姜茶。
上咖啡馆点姜茶,算是特例了。
杜聿霖接过杯子,嘴角的笑差点咧到耳朵根。男人眉眼细长,像天生带着钩子,笑起来特别勾人。
"这是让你辛苦陪我跑一趟的慰劳费。"沈南瑗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
杜聿霖还是瞅着她笑,随后,那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又被塞回了她手里,"太烫下不了口,先帮爷捧着。"
沈南瑗怔了怔,茶水的热透过杯身从手心扩散开去,暖烘烘的。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朗华才从咖啡馆出来,神色凝重步伐匆匆,拦了一辆黄包车,朝着与凯乐门相反的方向离开。
"朗华是我舅舅,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相认?"
这有一点让沈南瑗耿耿于怀,或许是原主的感觉犹在,总之,沈南瑗心底确实是有点不舒服。
等听到杜聿霖的回答时,才察觉自己说出了口。
"用你的假设去说,他不愿意认,无非是两点。你会让他陷入危险,亦或者,他会让你陷入危险。"杜聿霖莞尔,"不管是哪个,都不是什么好的理由,那就不稀罕。"
沈南瑗错愕看向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里的迷雾褪去化作了湛亮的光。
杜聿霖没忍住,亲了一口,"有我稀罕你就够。"
朗华九成九是白昊华,他比沈南瑗要知道的早得多。
在督军府那场晚宴之后,从调查科搜集到的资料做分析,他便猜到了。
然而他没有告诉南瑗,而是等着她自己去发现。
就像是刚才,他知道朗华是她舅舅,但还是忍不住有了点醋意。
甚至忌惮。
朗华在商界成绩斐然,还有身份地位,颇受天京那边的重视。
并非是构成对手,而是,极有可能会成为不必要的麻烦。
杜聿霖想要的是沈南瑗完完整整的心,全部的爱和关注。而现在就是,太多杂事儿分散了她的注意,或许,那件酝酿已久的事可以提上议程了。
沈南瑗觉得杜聿霖日常抽风,正经不了三秒钟,自发当了个端茶小妹,闭嘴不再言语。
她捧着自个儿打包的姜茶,一直到沈公馆的门外。
一颗心就像是随着车子颠簸而轻轻摇晃。
杜聿霖越是绅士隐忍体贴,沈南瑗就越是心惊肉跳。
中间的时间倒来倒去,等沈南瑗到家的时候又正值傍晚。
恰好到了用晚饭的时间,按理说,沈黎棠这时候早下班在家的,却没看到人。
严三娘坐在主位旁,占的是原来苏氏的座儿,也已经不少时日了,对此唯一有意见的只有沈芸曦。眼神怨恨,仿佛是恨这个女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姆妈的一切。
而沈芸卉惯是深沉,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在等沈黎棠回家的过程,沈南瑗想,还不如在外面吃完了回来。
可有人在外面,巴不得今个都不要出门。
不,应该说出门没挑黄历日子。
白秋寒跟约翰前些时候就签了入股合同,而今个要签的则是土地转让合同。
也就是沿街那一溜的铺面。
当然不是告诉沈黎棠二十三根大黄鱼的数目,起码得往上翻五倍。
政府征地开发,又加上约翰洋人的身份便利,要做纺织厂的生意,眼下她投资入股的份额大,收益也就越大。
何况,约翰办事利落,先将预得的二十根大黄鱼在入股合同签订当天就汇进了她镜澳的户头,这才让她放心大胆的去促成这笔生意。
洋商做事讲究个章程仪式,在白秋寒看来有些假模假式的滑稽感,她和约翰各坐一头,面前都摊着一份文件。
起草的合同预先都商讨过,所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白秋寒还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露出点笑意,"约翰先生办事果然让人放心。"
"因为和奥尔森夫人这样聪明的女人合作,是件非常让人愉快的事情。夫人请。"
"请。"
约翰先动了笔,飞快签署上自己的名字。
白秋寒正要签字时,却有人突然推门闯了进来,惊得她差点把笔墨溅在合同纸上。"什么人?"
背光的身影让人看不清楚来人的脸。
只是光那话就够叫人心惊的。
"来索命的。"男人声音腔调低沉,戴着一顶黑色毡帽,帽檐压得很低。
白秋寒心头无端砰砰乱跳了起来,立刻就责难起商会的负责人:"你们怎么办事的,这就是你们泷城这儿的治安,什么人都能往里闯?!"
苏慧正好站在她旁边,被当头喝骂,连忙去请人出去。
"实在不好意思奥尔森夫人!阿彪、阿庄,还不把人带出去!"
白秋寒看着两个高高大大的壮汉子朝男人方向动了,脸色才稍微好转点,刚那么来一下,可把她给惊着了,一颗心到现在还砰砰狂跳着。
"约翰先生,继续吧。"
约翰摆了个请的手势,请她重新坐回座位。
然而还不等她挨着凳子,男人轻松绕开了阿彪阿庄已然来到白秋寒的面前,一抬帽檐,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怎么,时隔十几年这就不记得我这个哥哥了,还真是让人好生失望啊。我可是日日复日日,时时刻刻都想着你,想着……来找你偿命啊!"
白秋寒早在他靠近的那刹就吓呆了,要那人想对自己不利,只怕自己就成了冤魂了,这种危及性命的感觉炸得她头皮发麻,而在听清楚了男人的话之后,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白、白……"
男人咧了嘴角,笑容阴森鬼气:"是我。"
"你不是死了么!"这真是冲口的反应,下一刻,白秋寒及时闭上了嘴,却仍能感觉到男人的气压越发沉,压迫得人喘息不过来。
然而就一瞬,她就镇定了下来,她看到了男人脚旁的影子,一个死人是不会有影子的。
"不、你不是白昊华,什么人胆敢冒充我哥哥!还血口喷人!"
男人不顾她的质问,拿起了桌上的合同,一页一页的翻阅。
白秋寒的心就像那沙沙的纸页一样,翻来倒去,这人不可能是白昊华,可为何周身气质如此之像。不,白昊华早就沉在了五浦江,顺着海不知道飘了哪儿,但被绑成那样一定是死透了的,这个人绝对不会是白昊华!
"冬至,夜深露重,就是普通人跌进五浦江都有可能被淹死冻死,何况还被人绑了两块大石头。"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逐字阴测测道。
白秋寒脸上血色倏然褪尽,踉跄退了一步。
他居然知道!
约翰绅士地扶住了她,"奥尔森夫人您没事吧?"
白秋寒像是被烫到一样挣开了约翰的手,后来才发觉自己这动作非常的神经质,想跟约翰道歉,然而约翰皱了皱眉眉头,"我今天是来签白氏沿街铺面的转让合约,项目等着运作,不过这位不速之客似乎和奥尔森夫人颇有渊源,今天要是不方便,我们就改日再谈。"
白秋寒的心兀的一跳,果然就听男人抓了重点,"白家沿街的铺面?"
"约翰先生,我送你。"白秋寒现在一心想把约翰送走,她有一种女人的直觉,若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一个‘等等’就把一行人堵在了商会里。
"这位、洋人先生谈合作,也应该跟正主合作吧?"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冒充我白家人,我要报警!"白秋寒声音倏然尖锐,指着男人喝道。
"报警好啊,到了警察局拨皮抽骨,你这里头是个什么料子的,都让大家伙给瞧瞧,你是怎么占的白家!"男人先前还轻声细语慢里斯条的,最后突然着重,把合同砸在了白秋寒脸上,纸张扑头盖面,纷纷扬扬落下。
从未被人当面这样对待过的白秋寒,死死掐住了自己腿侧的肉,"你这是诽谤,我要告你这个无赖泼皮!"
男人却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大拇指上悬空,一松手,白玉的光泽一闪,就正正好好套在了那手指上,"现在呢。"
白从安就是在这时候带着呼啦啦的一帮人进来的,纷纷激动大呼着白少爷。
白秋寒被众人挤到了一旁,望着被白家宗族那些人簇拥着的男人,以及男人手上的白玉扳指。
她的脑袋似乎已经不能思考了。
白家的家传之宝,分明一直是在白昊华手上的,跟着白昊华一起沉在了江里。
"那是假的,他是假的,扳指也是假的——"白秋寒声嘶力竭。
约翰似乎在质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白秋寒耳边嗡嗡声轰鸣。
白从安正和一头雾水的约翰说着什么,男人也走了过去,约翰恍然的表情让她惶恐万分。不、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的场面已经失控了。
白秋寒做出了当下的反应,就是逃离,从泷城商会的地方逃了出去。
阁楼里,掩藏在左侧空中半壁的暗影中,却能完完整整窥视到大厅里的情形。
朗华就站在那扶手栏杆那,双目深沉。
这场戏,只有白秋寒跑了,才能越来越精彩。
他的报复才刚刚开始而已。
而在大厅里的‘白昊华’在同白从安说了几句后,白家宗族的那些人随着白从安离开了商会。偌大的商会里,突兀地冷清了下来,仿佛前一刻的热闹像是错觉。
‘白昊华’走到了朗华身边,"朗爷。"
"做得很好。"只是朗华的表情并无一点报仇开始的欣喜。
当下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白秋寒的反应只告诉他一件事,沈黎棠当年的谋杀,他这个血脉亲人也有一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夜里,渗透骨子的冰冷。
而沈公馆的晚饭,一直拖到了晚上七点报钟过了都没开始。
所有人百无聊赖地等在客厅里。
沈南瑗借口去了一趟厨房,她不想回客厅,就看着阿庆嫂烙饼。
把烙好的春饼一揭,抹上酱子,香油,葱丝儿,绿豆芽,松仁小肚儿还有酱肘子丝儿,荤素搭配再用筷子一卷就成,给沈南瑗开小灶儿。
卷成的春饼整齐直挺,咬到最后都不会松散或者滴出汤汁儿来,全进了肚子里。
沈南瑗吃了两个,阿庆嫂怕她待会儿吃不下饭,赶她出去。
"我爹还没回来呢,正是长个的时候不能饿。"沈南瑗一本正经地同阿庆嫂扯,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然而却被外头一阵的动静响儿,给盖了过去。
沈黎棠回来了,那动静正是他发出来的。
像是在外面又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垮了的脸有些煞白。
沈南瑗悄悄走到李氏身边,才听她压低声音在耳边说道,"刚老爷到门口那,四姨太过去接老爷的外套叫了一声,把老爷惊着了,挨了一耳光。"
不单是耳光,沈黎棠连挪动椅子时都是带着火气的。
"看什么看,都愣着干什么,吃个饭都丧个脸,咒我呢!"沈黎棠扫过饭桌上的众人,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
沈家四处都弥漫着低气压,这一顿饭,还真没几个人吃得下去。
沈芸卉猜沈黎棠是受了上司刁难或者又出了什么事情,和沈芸曦嘀咕了几句,各自回了房间。
沈南瑗多了个心眼,歪去了朗华那扳指上去。
染了血的扳指重见天日,当年那些腌臜事也都曝露在阳光下,因果轮回,世间公道。
她猜,沈黎棠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
白秋寒被白昊华的出现吓得不轻。
为此她回到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沈黎棠,孰料那男人比她还没用,就是个压根指望不上的软蛋。
可外面事情传播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那个神秘失踪了十多年的白家少爷白昊华回来了。
而且一回来就同要卖祖家店铺的白二小姐杠上了,争家产无疑成了记者们先想到的点,为此占了大半的新闻版面。
她已经两天没出万国酒店了,也整整两天都没合过眼。
遮光的窗帘紧紧拉着,只要拉开就能看到下面蹲守着的记者,端着相机就等着从她这儿挖新闻。
外面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白秋寒惊了一跳,她谨慎地问:"谁啊?"
"客房打扫。"
"不用了。"白秋寒冷着声音回绝道。
房间里点了灯。
她焦躁地在房里踱步来回,一会儿紧张地咬住了手指甲盖儿,手指明显可见地在颤抖,一会儿又仓促过去翻她带来的行礼,好像借由这点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白昊华想做什么?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这两天以来她一直拼命在想如果自己是白昊华,置身处地来推演他想报复的行为,然而没一条猜的中。
白昊华除了大张旗鼓的表明了身份,和约翰签署了合约,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恰恰是没有动静,才是叫白秋寒最心惊胆战的。
她预料不到白昊华接下来会做的事情,但毫无疑问,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白秋寒知道自己这样慌乱无济于事,她更应该冷静下来,不应该着了白昊华的道儿,或许他正是要自己处于这种未知恐慌里也说不定。
换作是她,比起让对手一刀致命,她也会喜欢慢慢的玩弄,让人身心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