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撤去了弦线织成的网。
那虫潮如海浪般拍打而来。
却骤然间便停在了半空。
气泡如珍珠般一串串升起。巨鲸摆尾。树冠柔软地在水中招展。
歌声穿透了混沌, 穿透的紫色的毒瘴,穿透的漆黑的虫甲,灌注进人的识海中,如原初之海降临,温柔的包裹了一切。
毒虫一只只自她的身上剥落、上浮, 凤箫吟愤怒的挣扎着, 试图驱动毒虫攻击近在眼前的敌人,却发现自己同毒虫间的关联被切断了。四周全是温暖轻柔的海水。她的神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之内, 不再触及她所饲养的毒虫。她的血肉也不再被啃噬, 不再流失。
那被视作她身体延伸的虫群,忽然就变成了聚集在她皮肤上的脏污和异物。
而海水如轻柔的手将那脏污剥去。苍白的皮肤渐渐暴露出来,而后是纵横的伤疤
她忽就愤怒也或者是恐惧起来。
那虫群是她的铠甲, 是她奋力一搏的武器, 也是她赖以支撑自我的勇气。
她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奋力向前挣扎着,她想只要近一步, 再近一步,她便能咬住她的脖颈,将毒素注入进去。只要她夺得这副身体,她就能改头换面,摆脱过去的一切, 再也不必恐惧了。这副躯体为什么不是她的它本就该是她的。
乐韶歌看着眼前的女人, 对她, 亦或者对自己说。
“你先前问我是不是要帮你。我说不是。我错了。”她说, “我要帮你。”
“呸想帮我就把你的肉身给我啊。以为嘴上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当菩萨你们圣女不是都喜欢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吗你这个贱人放开老娘”
乐韶歌一言不发,奏响了咸池。
那女人犹在辱骂,额上青筋蹦出,眸子上都起了血丝。
琴音触之,如动顽石。
她打从心底里抗拒,以辱骂扰乱音律。她天生魅音,虽是焚琴煮鹤,却也焚煮在懂琴懂鹤之人才知道的关键处。
确实难以打动。
然而音乐这种东西,除非生来聋哑,除非连风吹木叶摇曳生姿都未见过,否则再如何抗拒,也能领悟其美。
她徒劳的辱骂着,乐韶歌不为所动。
她身上的毒虫一只只卸去了,辱骂里渐渐带了些哭腔。听上去已近乎于哀求了,“你有能耐就先放开我啊”
再无一只毒虫可为她抵挡侵袭。明明衣衫完好,她却犹如被剥光了一般羞耻、瑟缩的蜷起来。
某一个时刻,包裹着也禁锢着她的海水突然沸腾了。宛若丢了只太阳进去般,不停的翻滚着。沸水自她脚尖攀上,霎时间便将她整个人吞噬了。耳中一片水流翻涌声,她觉着自己似是被冲走了。
待她茫然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虚无空白之中,四面都是清澈静深的白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唯头顶炽烈艳阳高照。她随那烈日漂流,虽经途常见四面坑坑洼洼的残损,却不知是何物,亦不明其所以。只觉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沐浴,身在此处,无人可侵害她。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景象忽变。先是巨大的肉红褶皱,而后是断续的靛紫墨印待那丑陋印记的全貌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入坠冰窖,寒意顺着脊柱上行,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她动不了,也喊不出那是一枚鼎印。
可猛然间,平缓无声的水流像是被什么推动了,热泉翻涌着冲向那褶皱她用了多少办法,甚至不惜自残也无法消除的墨印,竟如石上盐渍般,了无痕迹的被消融卷去。
她惊觉膝上一暖,阳关穴已通。才忽的意识到她一路所见,原来竟是她自己的经脉。
乐韶歌让她亲眼见证,那至今仍在折辱着她的印记,是如何被濯洗干净,再不留痕迹。
“日出阳谷,浴于咸池。”
咸池是阳日沐浴之处,是化酷烈为煦润之处。
九韶乐第二韶咸池,可调和极端,化生阴阳。以酷寒凌酷热,以温柔抚温柔。用来对付恃强凌弱强加于人的鼎印,再合适不过。
她一直以来拒绝入耳的乐音,再也阻拦不住,霎时间灌入神识。
那乐音温暖的包容一切,便如万物未诞时,那一片赋予一切可能、应允一切请愿的原初之海。
她在此地是安全的,是被环抱的。
泪水控制不住的涌出,她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一声“贱人”再骂不出,她于是呢喃,“疯子。”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为什么早先不来此刻再来卖好,她就该感激她了吗
当锁住她丹田的最后一枚鼎印也被清除后,凤箫吟的神识终于回归了本体。
她目光里带着冰冷的嘲讽,看向乐韶歌。乐韶歌也毫不动摇的凝视着她金绿色的瞳子,“那个时候我确实不在。我向你保证,从此刻起我会救每一个向我呼救的人,救每一个该我去救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知恶行恶的人。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姑娘,在我眼前遭遇和你相同的事。”
“你救不救别人关我屁事”
“关你的事。”乐韶歌道,“这里是瀚海,混沌未分,往来古今如一。我在此刻承诺,便也是在过去、现在、未来承诺。所以你现在知道了那个时候世上至少是有一个人想救你的,就只是不幸你没有遇上她、她也没遇见你罢了。”
凤箫吟只恨意灼灼的瞪着她,“呸。”
乐韶歌当然也没指望几句空话就能动摇一个身经百战的女人。
就只是对有些蠢材而言,你说了他未必懂,可你不说,那他就真的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她再度化琴为剑。
“话说完了,现在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下手杀你了。但我奉劝你不要徒劳,你那蜗角大小的本我,夺不了我的舍。哪怕我主动让给你,你都占不了。而且”她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原本的模样,也更光彩夺目些。”
她和陆无咎说了近乎一样的话,可也许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无害的傻白甜,凤箫吟竟生不出丝毫厌恶来。
半晌,才恨恨的道,“呸。”
却听脚下轰然一声巨响。
两条背上棘刺如山的地龙掀翻大地咆哮而起。
却是陆无咎见凤箫吟被困,分神唤了两只契兽来救。
他功法邪门,虽此刻修为被乐韶歌压了一头,却凭杀烈之性硬是割开了乐韶歌所设幻阵。
乐韶歌退了一步,被龙吼之声吹得衣衫猎猎,如一朵瑟瑟小花儿迎上两只光獠牙就有她百倍大小的凶残巨兽。
凤箫吟忙趁此时机攀住地龙尾刺,回身恶狠狠的提醒陆无咎,“够了够了,小心别弄坏了她她是我的”话没说完便又吐一口血。
两只地龙一只拦住乐韶歌,另一只将凤箫吟一卷,飞速携着她钻入土中。
乐韶歌本也有意暂时放过她,并不阻拦。
只单手止住眼前地龙的獠牙,将它击飞出去。抬眼看向身外战局。
不知何时起外间风云已变,整个瀚海都被搅动了。灵流卷过的痕迹残存在浓稠将凝的混沌上,化作一团团不浮不沉的暗云,高高下下遍布四面八方,像是一尊尊旁观战局的雕像。
这景象是嘈杂的,可瀚海寂静得不可思议。丁点儿声音也不闻,像是风暴将起的海面,又像黎明前的沉夜。
萧重九和陆无咎的对战声便如突兀的、被俯瞰的雷鸣,激烈却渺小的响在这片“寂”的荒原上。
这是不对劲的,乐韶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