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
杨佩瑶甩开他的手, 冷着脸回答, “回家。”
顾息澜抿抿唇,把围巾递给她, “稍等会儿, 我去开车。”
“不用了, 我坐电车。”杨佩瑶戴好围巾往外走。
她不想见到他,看到他就来气, 一时半会儿都不行。
顾息澜耐心解释,“还有两天过年,电车公司放假,现在每隔半小时才发一班。黄包车也少, 很长时间才能等到。”
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冻半个小时,按照她的体质, 十有八九会生病。
生病不免连累太太。
太太最近忙年已经非常辛苦了。
而且, 大过年的, 家里客人进进出出, 闻着满屋子中药味也不吉利。
杨佩瑶不再坚持,木着脸站在原地等顾息澜开车过来,坐上副驾驶位。
顾息澜觑着她脸色,眼眸里有明显的愧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杨佩瑶冷笑。
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她看得清清楚楚, 顾息澜刚蘸过墨,笔尖还颤巍巍地往下滴墨, 就正朝自己的脸上戳过来。
有脸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以为她眼睛不好使,还是脑子有毛病?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如果她在他脸上画个臭大姐,然后轻描淡写地赔个礼道个歉,他愿意不愿意?
冷冷地“哼”一声,转头看向车外。
顾息澜沉默会儿,深吸口气,踩动油门。
汽车“嗖”地冲出大铁门,风驰电掣般往前赶。
好在路上行人稀少,由得他横冲直撞。
没多久,到达延吉路。
顾息澜把车靠在路边停下,低声问道:“时候不早了,找个地方先吃饭,好不好?”
声音难得的有了温度,低沉而柔和。
杨佩瑶看下手表,一点一刻。
家里通常十二点摆饭,这点儿肯定吃完了。但过年时节,厨房里备着各种菜肉,又有点心,并不缺吃食,
摇摇头,“我回家吃。”伸手去开车门。
顾息澜拦住她,“瑶瑶,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是存心要捉弄你,我……”
我只是情不能自已。
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好吧,我原谅你,”杨佩瑶点点头,随即板起脸郑重地说,“不过,我想告诉顾会长,我已经十六岁,过了年虚岁就是十七,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我能分辩真假,也知道是非……我能够规划好自己的生活,好好学习。尽管未必能考到全优,但我会尽力,还有……我平常都是在上学念书,只有星期六晚上能出去玩。但是每次不等尽兴,你那个随从就冷着脸来撵人,这让我很没面子好不好,难道我连跟同学一起玩的自由都没有?顾会长,我很感谢您之前对我的诸多帮助,以后……就不用您费心了。”
顾息澜认真听着她的话,半天没有说话。
正当杨佩瑶以为他又不肯搭理自己的时候,忽而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好。”
又恢复成往常冰冷的语气。
杨佩瑶莫名有些心虚,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错。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还被人管着几时上学,几时睡觉,就是她前世的父母也没这么专制过。
杨佩瑶没耐心等他下文,开口道:“那我回家了。”
顾息澜却又解释道:“是我交代阿程的。杭城的歌舞厅鱼龙混杂,很多地方有不正当交易,不适合你们小姑娘去。如果我在杭城,什么事情都好说,我是担心我不在国内,假如你那边出事,阿程要四处求托别人,可能就来不及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我不干涉你……你要是想玩,别去那种偏僻巷子里的舞厅,不安全。”
杨佩瑶怔了下,眼前顿时浮起莺声歌舞厅昏暗的灯光、迷离的音乐和暧昧的氛围,低声道:“我会注意的,多谢会长。”
开门下车,往上坡的路走。
风很大,迎面吹过来,顶得她几乎挪不动步子。
杨佩瑶歪头避开风口,无意中发现那辆黑色别克汽车仍旧停在原处,隔着车窗,似乎能看到有人在凝望她。
再走几步,回头去看,汽车仍然在。
便在那一刻,杨佩瑶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楚,有股冲动想回去看看顾息澜到底在干什么,可不等她拿定主意,汽车已经开走了。
杨佩瑶五味杂陈地进了门。
家里果然早就吃完饭,四姨太跟着留声机的曲调在低低吟唱,二姨太拿着她打算过年穿的棉旗袍,跟三姨太抱怨领口挖得太低,露出一点点颈窝,怕穿出去被人笑话。
三姨太心不在焉地回答,“谁笑话这个,不行的话,就系条围巾遮一遮。”
二姨太道:“那我这梅花盘扣不也就看不到了?”
并没人注意杨佩瑶脸上有淡淡的墨痕。
四姨太随口问一句,“瑶瑶吃过饭了?”
杨佩瑶敷衍地点点头。
她先前说留在顾家吃饭,都这个时辰了,却空着肚子回来,未免会让人胡乱猜测。
而且,她也没胃口。
饿一顿就饿一顿,很快就要吃晚饭了。
上了楼,看到最东头的门开着,那是杨承灏跟陆秀玫的房间。
杨佩瑶走过去,看到太太正指挥着春喜和冬笑,一个在擦地,另一个在擦拭梳妆台和五斗柜。
遂好奇地问:“大哥不是说没空,不能回来?”
太太道:“刚又打电话,说在火车站了,晚上能到家。这两人没个准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
听着像是嗔怪,神色却非常欢喜,很期待的样子。
毕竟过年,总希望儿女都回来守在跟前,一家人团团圆圆。
杨佩瑶心情好了些,撺掇道:“大嫂说她能上灶炒菜了,回头让她做两道菜尝尝,娘,您别心疼儿媳妇。”
太太笑骂:“尽出馊主意,秀玫好容易回来住几天,家里又不是没人做饭,非得让她下厨,我是哪种恶婆婆?再说我不心疼她,我还心疼油盐酱醋,她才学下厨,能做出什么好味道?”
杨佩瑶坏笑,“味道好赖无所谓,您不做恶婆婆,我来当坏小姑,大嫂答应过做给我尝。您就不好奇,平常他们两人吃什么饭?”
太太笑道:“随便你折腾,我不管。”
眼看着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把春喜两人打发走,敛了神色问道:“瑶瑶,我看你跟顾家二少爷挺熟,以后还是避讳些好……咱们两家不可能结亲,你们走太近,给自己惹闲话不说,对你爹的前程也不好。”
杨致重现在跟高峤绑在一起,都倚靠国民政府。
商会眼下是顾息澜把持,可为了政府长远发展,他们迟早要将商会夺过来交在自己的人手上。
除非顾息澜能够低头,为他们所用。
但就顾息澜油盐不进的尿性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两家目前井水不犯河水,但早晚会是敌对状态。
太太担心杨佩瑶真跟顾平澜好上,杨致重可不会顾及小儿女的私情。
杨佩瑶低声解释,“娘放心吧,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经常碰面……顾家也不会有结亲的意思吧?”
等顾静怡高中毕业,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太太叹道:“我估摸也是,大家心里都有数。二少爷相貌堂堂的,看着人才还真不错。”
杨佩瑶点点头,“他是挺好的,待人很热情。”
比起冰山般的顾息澜要好太多了。
可不知为什么,想到顾息澜,心里又开始难受,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一般。
思量来思量去,找不得答案。
杨佩瑶把秦越给的那张算数纸找出来,强迫着自己集中精力去思考,终于慢慢沉浸进去,不再纠结这种难解的情绪。
做完算数,又趁热打铁,把物理作业做完了。
心情轻松许多。
果然,读书使人进步,读书令人忘忧,何以解忧,唯有读书。
不知不觉,夕阳西沉,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远近人家次第亮了灯。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隐约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想必是哪家调皮的孩子,从家里拿出来一两只,在外面偷偷地放。
杨家公馆的廊檐下点了红灯笼,被风吹拂着摇动不停,地上的光晕也随着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
像极了杨佩瑶此时的心情。
直到天色全黑,韦副官才将杨承灏和陆秀玫接回来。
小半年不见,陆秀玫面容没变化,肌肤仍是纤巧细嫩,但神情开朗了许多,看上去容光焕发。
厨房里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吃完饭,杨致重叫杨承灏上楼谈话,四姨太连忙催促着摆麻将,“好长时间没从大少奶手里赢钱了,今天好好赢两把。”
陆秀玫笑道:“我最近都没打,手生,四姨太千万让着我点儿。”
二姨太笑问:“龙泉那边不兴打牌?”
陆秀玫道:“也打,别的军官太太经常凑堆推牌九或者打麻将,大少爷拘着我不让去,要在家里陪他看书。以前没觉得,现在可知道,大少爷规矩多得很,连出个远门都不许,非得他陪着才行。买菜也是,只能往附近的菜市场去,还得让勤务兵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