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佩瑶收起相片,翻开顾息澜带来的高二课本。
早晨精神好,还是从算数开始学起。
杨佩瑶很快集中精力,认真钻研公式。
等再抬头,已经十点半了,而顾息澜还没有回来。
杨佩瑶觉得尿急,出门去洗手间,正瞧见阿竹端着簸箕从会议室出来,簸箕里盛着几片碎瓷。
像是有人打破了茶盅。
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这是高省长下的指令,已经得到北平政府批准,今年要按新规程收税。”
紧接着是顾息澜的声音,“你可以按新规定收税,但我也可以不交。话跟你说得很清楚,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规定,纱织成布要交布捐,不染色的交土布捐,染色的交彩布捐,衣服上缝口袋要交口袋捐……一匹成本六块钱的布,按你这种算法,税钱要交二十八块,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这是合情还是合理?”
先前的男子冷笑道:“税法这么规定,我们就要按税法执行,顾会长不是手眼通天吗,有意见可以跟高省长提,跟国民政府提。告诉你,别的省早两年就这么实行了,高省长已经通融了半年多,知足吧。”
杨佩瑶不便偷听,轻手轻脚地去了洗手间。
再回来,会议室的门已经打开,顾息澜神情肃穆地站在门口,寒意丝丝缕缕地自他周身散发出来,连带着温度都好像低了几分。
在他面前站着三个衣着极为体面的男子。
其中穿绸衫的老者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上,图个平安。否则,这些人动起手来六亲不认,昨天就把茂昌商行两扇窗户都砸了,陈掌柜也扭了腰,在家里卧床不起。”
另一个看着年轻点的则忿忿不平地说:“税实在太重了,忙活一年,连个本钱赚不出来。今年多收这种税,明年又多收另外一种税,几时是个头儿?这个口子不能开。”
老者又道:“要真动起手怎么办?我这把岁数可经不起推搡。有上医院看病的钱,不如把税交上,一年也就多个百八十块,陈老弟少喝几顿花酒少跑几次窑子就有了。说实话,咱们几人家里都不缺这个钱,花钱消灾吧。”
顾息澜面沉如水,吩咐身旁垂手站着的秘书,“通知所有理事,下午一点整开会。”目光落在杨佩瑶身上,脸色明显缓了缓,“先回去慎重考虑考虑,如果有谁仍坚持按新税法交税,以后不必在商会受我管制,直接找高省长撑腰即可。”
老者脸色猛地变了变,想说什么又没说,跟其余两人一起往外走,瞧见杨佩瑶,只淡淡瞟了眼,没再理会。
倒是那位“陈老弟”很着意地打量杨佩瑶一番。
待三人转过拐角,杨佩瑶快步走到顾息澜面前,张臂环住了他脖颈。
t恤衣襟打着结,被拉上去,露出腰间一轮白净的肌肤,被黑色裤子映着,亮得耀目。
顾息澜趁势搂在她腰间,身子一转,已经进到屋里,背靠在门扇上,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她箍在怀里,柔声问:“心疼了?”
“才没有,”杨佩瑶仰头亲吻他的下巴,手自然而然地抚上他的脸,从眉毛而下,滑过鼻梁,学着他的样子,点点他的鼻头,轻声道:“你别生气,气大伤身。”
顾息澜内心软成一团,看着她低笑,“没生气,就是……”无奈地说,“那位严理事去年因为给慈爱堂筹集冬衣,需要捐助一百块钱好一阵儿不乐意。上个月,他小儿子在政府谋了个差事,这又返回头给高峤当说客。这种人留在商会除了煽风点火别无益处,下午开会商议改选理事,把他请出去。”
杨佩瑶又问:“高省长会不会硬来?”
顾息澜安慰道:“放心,高峤不敢,他的靠山在北平,北平离着几千里,那边还乱着呢,哪里顾得上杭城?”
杨佩瑶沉默地点点头。
眼下,商会正如日中天,正是权力最大的时候,不但可以监管金融市场印发钱币,公断商户之间的纠纷,还能组建自己的武装力量。
另外,还能够办学、召集募捐等各项活动。
但是随着洋商势力的强大,民族工业的衰败,商会的势力会不断衰落,甚至沦为政府或者洋人的傀儡。
而省政府也将逐渐成为摆设,真正的权力都掌握在拥有枪炮和士兵的都督、督军手里。
下午,顾息澜开了一个漫长的会议,等会议结束,已经四点多了。
太阳早已西移,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光影。
杨佩瑶预习完英文和国语,又把秋季服装的十二套款式敲定好。
顾息澜带着满身的烟味走进来,声音嘶哑,“是不是等得无聊了?”
杨佩瑶将茶杯递过去。
顾息澜一口气喝完,长长舒口气,“明天星期六,定在下星期六改选理事。”
杨佩瑶很好奇,“理事就随随便便选了,没有固定时间?会长是不是也要重新投票推选?”
顾息澜解释,“理事会三年一选,今年刚好三年。时间本应该是下个月,但去年秦理事病故,始终没有补缺。今天大家对新税法的意见不一,决定提前改选……会长也要另选。”
原来如此!
她就感觉,商会不可能是一言堂,顾息澜说句话,底下人就服服帖帖地奉为圣旨。
既然大家未能达成共识,那就说明又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偏到高峤那边,愿意实行新税法。
杨佩瑶突然有些担忧,紧张地问:“你会不会落选?”
顾息澜低低笑起来,眸光闪亮,眉目舒展,眉宇间带着从容与笃定,“不会。”
待到顾息澜将杨佩瑶送回文山街,暮色已经四合。
庑廊上挂起两盏红灯笼,给平静的小院增添了些许喜气。
客厅里却传来女子的喊声,“不就是娶个姨太太,碍着我什么事了?咱家又不缺这一个,大不了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