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廷收回了视线,勉强压着心中的恼怒与浓浓的失望:“不是娶亲,是镇远将军纳妾。”
“纳妾?纳妾还要搞得这般大阵仗?”唐筠瑶一脸惊讶。只当他看到站在杜诚忠不远的冯维亮,见他阴沉着脸,心思忽地一动。
难不成杜将军是把那名给他生了儿子的外室迎进府了?那妇人倒是有几分手段,还真能让杜将军光明正大地把她迎进了府,生的儿子也从外室子堂堂正正地成了庶子。
她觉得有些无趣,正要放下帘子,却察觉贺绍廷脸上微微有几分复杂的表情,顿时疑惑不解。
廷哥儿这是怎么了?
杜府内的冯维亮眸色阴冷地瞥了一眼被下人抱在怀里的‘弟弟’,生怕被人察觉,又连忙移开了视线,勉强扬起笑容,可耳边听着宾客那一声声‘恭喜将军终于后继有人了’,袖中双手愈发死死地握紧。
那根本就不是父亲的儿子,只不过他现在还找不到证据,且等他找着了证据……
云氏寒着脸地受了身着粉衣的凌湘的礼,听着那一声饱含得意的‘姐姐’,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一样。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夫君,居然一大早便在外头置了外室,还与外室生了儿子,所有人都知道,可却偏偏瞒着她,让她一直生活在自以为的幸福美满当中。
“姐姐?你也配么?!”杜杏嫦忽地走过来,用力一巴掌推开正在福身的凌湘,凌湘毫无防备,整个人一下子便跌倒在地,顿时委屈地望向一旁的杜诚忠。
杜诚忠板着脸教训女儿:“嫦儿,不得无礼!”
“爹!她就是个祸家精,你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而背叛我们!”杜杏嫦涨红着一张俏脸,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她不敢相信父亲竟然真的把那对母子迎进了府,那个妇人明明不安好心,是故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故意让她那个儿子叫自己姐姐,好让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杜杏嫦!这便是你的教养?口出恶言,与街头泼妇又有何两样?!”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当众给自己难堪,杜诚忠怒了,厉声喝道。
最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因为一个贱人而骂自己,杜杏嫦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跺脚,哭叫着‘我恨你’转身便跑开了。
云氏死死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没有错过杜诚忠喝斥女儿时那凌湘脸上的得意。她又望向那一脸怒色的男人,只觉得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男人,怎么瞧着就那么陌生呢?
他真的是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一心一意,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驱尽府中姬妾,将亮哥儿视如己出般对待的夫君么?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掌中,可她却半点儿也感觉不到痛楚。
当日为了凌湘母子大吵时,杜诚忠那句话一遍遍地回响在她的耳边——“我养了你和别的男人所生儿子十几年,你难道便不能接受我的孩子么?!”
不是,原来他一直介意,介意亮哥儿是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介意她没能为他生下儿子。所以他忍耐了十几年,终于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了,这才会有凌湘母子的出现。
杜诚忠胸口急促起伏着,脸上怒气未平。
只一想到女儿方才那句‘我恨你’,心里的怒火便又升腾起来了。
这段日子为了让凌湘母子进府,他承受了无数的压力,他一生挚爱的夫人、疼爱如珠如宝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与他闹,不管他再怎么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动摇她们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可她们一个个却像没有听到似的,哭闹无休无止。
有那么一刻,他怨极了云氏的不理解,不理解自己这么多年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因为膝下无子忍受了多少讥笑,可因为爱她,他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
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为了传承杜氏一脉香火而纳一个妾室,如此都得不到她的谅解。
“父亲,今日是凌姨娘与弟弟进府的大好日子,你莫要气坏了身子,妹妹不过是担心你有了弟弟后会不再疼爱她了,故而一时接受不了,以致有些口不择言。待她想明白了便好了。”冯维亮掩饰住脸上的阴狠,上前来体贴地道。
被继子这般一劝说,杜诚忠才觉得心里的怒火稍稍地消去了几分,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道:“这段日子多亏有你!”
若不得继子深明大义,私底下为他开解劝慰夫人与女儿,只怕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凌湘母子才可以进门。
顿了顿又道:“在父亲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是将军府的大公子。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冯维亮脸上带着笑,却是笑不及眼底:“在我的心里,父亲也永远是我的父亲,将军府也永远是我的家。”
最看重的儿子?真当他是那无知孩儿?父亲你给那孽种起的名字,已经充分地显示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杜祖望,杜祖望……是不是还希望那贱妇给你生一个杜宗望?
可惜,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飞快地斜睨一眼一脸娇羞的凌湘,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
且让你与你那孽种得意一些时日,待我找着了证据,这段日子因你们母子所受过的屈辱,必定加倍奉还!
夜朗星稀,贺绍廷倚窗而坐,自斟自饮。
许是心中有事,酒到深处,他也不禁添了几分醉意。安平县孙宅大火的那一晚,田氏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着。
“……杜诚忠为了向那冯云氏证明自己的情深义重,竟让人给那三名已怀有他身孕的女子灌下打胎药,那可是虎狼之药啊!纵是身体壮健的妇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她们!一碗药下去,血流成河,我亲眼瞧着那三个成形或未成形的胎儿被活活打了下来,那三人更是气息奄奄,眼看性命不保。”
“如此情形之下,为了保住你娘,我才偷偷换了她的药,又恳求大夫替我们瞒着。那大夫也是可怜你娘,故而才斗胆替我们瞒了下来。”
“你娘深知杜府已是不可久留,自愿离府,杜诚忠心里眼里满是那冯云氏,哪里还想得起她来,见她主动提出要走,自无不可。”
“你娘离开杜府之后,我便一直再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年前她带着你前来投奔,我方才知道她嫁给了你爹,并且平安地生下了你。”
“廷哥儿,你且记住,今日姨母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不是让你与杜诚忠父子团聚共聚亲伦,而是迫于无奈。你终究年纪尚小,离不得亲人照顾,杜诚忠多年无子,若是知道你的存在,或许能善待于你。只你千万要记住,在你之前,你那三位异母兄弟,全是死于你亲生父亲之手,你切莫对他投入过多感情,更别渴望他会对你有多疼爱!”
贺绍廷又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情深义重,原来那人的情深义重竟是这般模样的……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这辈子早早就离了杜府。娘亲生前一直没有向他提过姓杜的半句,何尝不是也希望自己能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而姨母当日会告知自己身世,不过是早怀死意,怕她死后自己孤苦无依,才叮嘱自己上京寻找杜诚忠。所幸后来又有了姑母……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的生父要置他于死地,是与生母同为杜府侍女,彼此姐妹相称的田玉兰救了他们母子。
云氏、凌湘……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生母,本姓楚,名为云湘。在杜府为婢多年,杜诚忠却只唤她‘云儿’,只怕娘亲后来也终于知道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了。
“将军,长顺送来的东西。”正在此时,范广皱着眉拿着一只锦盒走了过来。
长顺?贺绍廷一怔,随即明白必是唐筠瑶让他送来的。
“拿来我瞧瞧。”他揉了揉额角,吩咐道。
范广把那锦盒递给他,他顺手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放着一只小巧的布艺老虎和一瓶解酒药。
他哑然失笑,拿着那布艺老虎在手上把玩着,想到了年幼时在安平县衙和唐氏兄妹相处的那段日子,脸上笑容渐深。
范广见他一扫方才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不解,想了想,还是把长顺让他转达的话道来:“唐姑娘说,让将军少喝些酒,若是不得已,也要记得吃一粒解酒药,否则误了身子,将来才是后悔莫及!”
言毕又在心里嘀咕:这唐姑娘忒没脸没皮了,一个姑娘家,巴巴地让人送了东西来,还偏要说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贺绍廷仿佛想像得到那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秀美的双眉一定是微微蹙着的,脸上也必定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娇俏的小姑娘,教训起人来总是一套套。
又想到唐淮周被妹妹训得认怂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声。
蔫坏的小丫头长大了,对付哥哥的手段也变得直白了,训斥、威胁……嗯,可怜的周哥儿……
他表情愉悦地取出一粒解酒药送入口中。
范广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将军,好歹也请人看一看这药到底是不是解酒药,吃了对身子有没有坏处吧!”
“是她的话不要紧,她总不会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