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湖公爵冷冷瞥着两位客人
“你们,明白了吗”
王子的强势让两位客人沉默了很久,他们神情复杂,频频交换眼神。
心有不甘的艾迪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话,可这一次,却是他的父亲率先开口。
“您与陛下不是一伙儿的吧,殿下”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见拉西亚伯爵本人叹息道
“他真的知道,且允许你这样胡闹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陛下是我的父亲,我当然和他一伙儿,”泰尔斯的回答无比标准,中途却话锋一变,“但陛下要的,绝非一个破烂不堪的翡翠城,至少不能在我的治下。”
说到这里,泰尔斯严正地扫视两位拉西亚
“否则我就不用见你们了,只需任你们暗中作梗,把局势逼到极限,把忠于詹恩的人都逼到我的对立面,彻底断绝詹恩回归的可能现在,你们帮不帮我”
王子的话咄咄逼人,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拉西亚父子来回交换着眼神。
最终,伯爵犹豫道
“殿下天潢贵胄,恐怕很难理解我们的立场处境”
但泰尔斯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但我至少知道一点在你们这场长达十几年、上百年的南岸领拉锯战里,关键并不在某任掌权者。”
艾奇森伯爵眉头一动。
“你们哪怕再换一个保守固执的新公爵,试图逼着所有人回到以前的旧时代,也无法解决问题。”
下一秒,第二王子的语气柔和下来。
“但我承诺你们,此间事了,南岸领无论谁上位,都会给你们一个机会,”泰尔斯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诚恳一些,“一个跟上新时代,不被淘汰的机会。”
伯爵长子目光一动。
“新时代,”艾迪咀嚼着这话的分量,眼神紧盯泰尔斯,“殿下是说,新王的时代”
泰尔斯拳头一紧。
他上钩了。
王子心底的声音轻声道
那就给他吧,他最想要的饵料。
就像其他人想要的一样。
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那个轻飘飘的“是”字脱口而出。
不。
“我说了,关键不在某任掌权者,”他温声道,“哪怕那是国王。”
艾迪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甚满意。
“您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伯爵长子追问道
“什么样的机会像您给予多伊尔家的那样,一次免罪的庇护还是您给予卡拉比扬的给亚伦德的给黑狮家族的给四目头骨的”
对方的每个问句都让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正待解释,可伯爵本人却按住儿子的肩膀,打断了对话。
“儿子,殿下,够了。”
艾奇森拉西亚颓然长叹。
一直以来喜怒皆形于色的他,此刻的面貌表情像是老了十岁
“殿下,您既知拉西亚家族发迹的过去,又可知其后真相”
“真相”
艾奇森点点头,言语幽幽
“敝家先祖博德曼,乃是昔年王国智相哈尔瓦卡拉比扬的学生与下属。六个世纪前,黑目北伐埃克斯特,带走国中大半青壮,以至于泽地生乱南岸不稳之时,星辰竟无可用之兵。”
泰尔斯微微蹙眉。
“监国执政的智相迫不得已,点名让博德曼先祖出使泽地,怀柔笼络,以图安稳。先祖也感念老师恩情,遂携全家以往,视死如归。”
拉西亚伯爵轻轻叹息
“所幸,从智相到翡翠城,从王国秘科到王室卫队,从情报到资源,从权力到头衔,复兴宫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便利,先祖总算不负使命,稳住局面。”
泰尔斯不清楚对方用意,只能适时捧场
“巨蜥才干过人,放到如今,想必也是基尔伯特卡索那样的名臣。”
可艾奇森一声冷笑
“但好景不长,在外攻伐的约翰一世,还朝了。”
约翰一世。
“黑目”
艾奇森点点头,表情凝重“更糟的是,他的仗打输了。”
当然。
泰尔斯知道这段历史。
信心百倍,野心勃勃,要从北地开始,“重现帝国征服”的星辰铁骑在寒堡下死伤无数,灰头土脸无以为继,只能黯然撤兵。
而看似分裂的埃克斯特王国不但安然无恙,十位大公还重归如一,团结亲密更胜以往。
然而
“强大骄傲的黑目国王岂能容忍失败不计代价的穷兵黩武岂能无功而返”
艾奇森伯爵讽刺道
“北伐留下的名声,又岂能只有一句为什么国王不听首相的话”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伯爵长子
“黑目北伐,在外人眼中,不能寸功不立。”
艾奇森点点头,目光复杂
“而此时此刻,博德曼先祖恰恰立了功。”
“黑目,”泰尔斯反应过来,“他把收服泽地的功劳上归王座,据为己有这就是真相”
艾迪在旁冷笑摇头
“要是只有这样就好了。”
看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智相”
伯爵点了点头
“北伐失败,罪责必须有人来担。”
只听越发苍老的艾奇森幽幽道
“据说,黑目有个蛇蝎心肠的异族情妇,她进谗国王让出使立功、备受称赞的博德曼先祖割席断义,上书举告,把战争失败的罪过全都推给首相,辩称北伐功败垂成,皆因哈尔瓦主和厌战,监国不尽用心,后方支援不力,以致贻误军机”
泰尔斯怔住了。
“可是”王子下意识开口道。
“先祖不想这么做。”伯爵长子摇摇头。
“当然,谁天生想做叛徒”艾奇森伯爵讽刺道,“何况智相对他有知遇之恩,情同父子而且当时的哈尔瓦早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但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伯爵长子摇摇头。
面对泰尔斯的皱眉,艾奇森缓声解释
“那时先祖刚刚在泽地站稳脚跟,勉强逃过追杀,家仆散尽,四个儿子只活下来一个而他面对强敌环伺,无论是勉力自保还是使策用计,乃至尽力说服各大部族归顺王国,博德曼都需要朝中的资源,需要复兴宫的资金,需要国王的授权,需要王国秘科的支持,需要军队的后盾,更需要那面十字双星旗帜所代表的铁血威严”
“他没有选择。”艾迪冷冷道。
没有选择。
泰尔斯皱起眉头。
“若我没有记错,”王子忍不住道,“约翰一世本人,也是自小由哈尔瓦教导长大,算是智相的学生”
“正是。”伯爵长子不屑道,“但师生情比不过枕边风,真相总比常理更荒谬。”
泰尔斯闻言沉默。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不无感伤
“就这样,史书上,博德曼先祖最终收服泽地,创下基业,成就一代名臣。
“只是他的功绩被悄然改写,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约翰一世定计英明,特地遣他瓦解泽地部族,开疆拓土。
“然而智相哈尔瓦却被指控为臣不坚,辅弼不力,投降主和,是北伐失败的根源。
“只是黑目大发慈悲,念在师生旧情,念在他为先王服务多年,免了哈尔瓦的刑罚,也不夺他的爵位,只罢了他的相职,让他回乡养老。”
大发慈悲
泰尔斯表情严肃。
“就这样,见证终结之战,服务两代君王的智相哈尔瓦,孤身一人,昏沉虚弱地躺在老仆催赶的破旧马车里,在万千国民的夹道唾骂和烂臭鸡蛋中,病死在回乡的半途上。”
伯爵幽幽感慨
“卡拉比扬至此而衰,直到太平王继位平反旧臣,方才恢复元气,重振家声。”
伯爵长子冷笑一声。
伯爵摇摇头
“虽然先祖说,哈尔瓦首相在最后的书信里并未怪罪他,但博德曼依旧为此愧疚一生。他病榻临终时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方才立下遗嘱写明真相,以求在黑目驾崩之后还恩师清白,也为自己赎罪。”
虽然黑目性格冷酷,薄情寡义已是历史公论
虽然哈尔瓦晚年被君王罢相,引人唏嘘也不是秘密
但是这个真相,哪怕只是从拉西亚家族的角度讲出的真相,也听得泰尔斯微微出神。
更感慨万千。
可惜啊。
泰尔斯默默想道。
可惜数百年之后
有人只记得黑目选贤举能巧夺泽地,记得黑目提军北伐重现征服,记得黑目勇武善战力压北地群英,记得黑目潇洒风流情人无数
也有人只崇拜黑目明察秋毫智计过人,有人迷恋黑目男儿气概英伟不凡,有人夸耀他身负帝室金血不负昔日辉煌,还有人称赞他比其父更进一步,铸就九星冠冕,镇压星辰威慑群雄,展现了帝国最后的威严
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却没有人再记得,在那个难以想象的疯狂时代,为了掩盖黑目的穷兵黩武与独断专行,为了满足君王的刚愎自用与好大喜功,为了矫饰约翰一世的宫廷名誉与王位尊严
更多不幸的人,其实无从选择。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他心底里的声音悄悄开口但那才是最复杂,也最有趣的部分,不是么
在那个位置上,错与对不再是关键。
大与小,胜与负,强与弱,成为了最终的主宰。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书房里,艾奇森伯爵摇头感叹
“无论是数百年前,先祖面对黑目,面对智相,面对复兴宫,面对野蛮的泽地各部族”
“还是现在,面对翡翠城,面对陛下,面对您。”伯爵长子冷冷道。
艾奇森点点头
“拉西亚家族早就习惯了在那些能捏死我们的人之间来回转圜,求得生机,也懂得在那些我们要捏死的人之间纵横捭阖,寻找胜机。”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因为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祖训,与宿命。”
泰尔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作答。
但伯爵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人们常说,东海的库伦家族在历史上长袖善舞,在各大强权间腾挪自如”
艾奇森伯爵的语气越发讽刺
“但要是我占据王国沃地,要是我坐拥东海七港,要是我统率纵横七海的极日舰队那我自然也能长袖善舞,腾挪自如,保证舞得比安伦佐的舞姬更好看,挪得比北地的良马更迅疾哪怕在两个国王间来回效忠,四叛三归,都还有人客客气气地奉为座上宾让史官们把背叛说成精明,把言而无信说成审时度势,把反复无常都改成灵活处世”
“但我们没有。”伯爵长子突然发声,就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笑容苦涩地望向泰尔斯。
“而殿下您刚刚说,这场拉锯战的关键,并不在由谁掌权”
泰尔斯欲言又止,只能挤出微笑。
只见伯爵啧声摇头
“像您这般有帝血在身,王冠盖顶的贵人,那自然是高屋建瓴,不在乎这里由谁掌权。”
“但我们不是。”伯爵长子再度发声。
拉西亚伯爵点点头
“我们只是栖息在偏远泽地的蜥,无爪无牙;我们只能在风吹草动时深潜沼下高藏树杈,避开危险;我们只能坐视猎食者彼此争斗,偷安食腐;我们只能忐忑地张开四翼佯装体巨,强充门面。”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当筹码不足时,你便无从选择,更无法在意挣扎的姿势,好看与否。”
伯爵长叹一声
“就像六百年前,当博德曼先祖被智相指名道姓,前往凶险未知的泽地时,他也不能不去。”
听着对方深意满满的解释,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那您的意思是,此番翡翠城事变”
不等他说完,艾奇森伯爵就冷哼着打断他,看向自己的儿子。
艾迪板着脸色,同样沉默顷刻,才在父亲的眼神下冷冷开口
“拉西亚家族会如您所言的,殿下,我们会忠实地执行您的命令,保卫您的威严,以求得翡翠城的平稳。”
泰尔斯呼吸一滞,但未等他开始雀跃振奋,伯爵就补充道
“只希望您能遵守诺言,给我们一个机会。”
泰尔斯连忙收敛情绪,正襟危坐
“定当如此。”
但拉西亚伯爵却笑了。
他笑得很凄凉,却也很豁达。
“没关系,您就算不遵守,也没有关系。”
泰尔斯不禁愕然。
“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补充,“当权执政的人,说话就像放屁权位越高,越是如此。”
泰尔斯不由发怔,咀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艾奇森伯爵已然起立行礼,恭谨告别。
“伯爵阁下,”王子心情复杂地还礼,不忘问出最后一句,“詹恩的父亲,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究竟死于谁手”
艾奇森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泰尔斯得不到答案,只能换个问题
“那么,公认的幕后凶手,索纳凯文迪尔子爵,他的死又有何蹊跷”
伯爵沉默了。
“我不知道,殿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沉声开口,“唯有一件事确凿无疑。”
泰尔斯连忙聚精会神。
只见艾奇森拉西亚缓缓抬头。
“跟许多人一样,他们都死在翡翠城。”
泰尔斯心中一动。
“这座王后之城,财富之城,梦幻之城,”四翼巨蜥的家主面色渐冷,“更是诅咒之城。”
这个答案看似废话,但泰尔斯听了却若有所思。
下一秒,艾奇森伯爵毫不留恋地走出书房。
他的长子原本随之而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了脚步。
“我们的家族族语是泽地巨蜥,暗藏杀机,殿下。”
艾迪回过头,冷冷道
“至于无爪无牙,不过是黑目的酒后戏言。”
泰尔斯挑起眉毛,严肃点头
“当然。”
“因为蜥蜴并非无爪无牙,只是它的爪子太细,着力太少,只能用来攀援抓握,在悬崖峭壁上维系脆弱的身体。”
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桌后的王子。
“而它的牙齿又太小,藏得太深,唯有在确定猎物到嘴时,才能尽情展露,撕扯肉食。”
未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泰尔斯先正襟危坐,肃穆以对
“当然,我记得了。”
“您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
艾迪拉西亚转向门口。
“因为我们会记得。”
泰尔斯不由一凛。
“恕我失礼,但我该去订双新靴子了,”艾迪跨出房门,“愿落日照见您的前路。”
房门关闭。
泰尔斯望着拉西亚父子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很好,泰尔斯心底里的一个声音悄然结论就这样,你赢了。
只需再接再厉,目标近在眼前。
泰尔斯怅然低头。
没错。
理智告诉他,在这一回合的较量里,他赢了。
他得偿所愿。
但是感性,或者说,一股别样的本能在冥冥中告诉他
他没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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