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道“你觉着这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
杨时毅不语。
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杨时毅道“臣觉着该相信他们。”
“哦”
杨时毅道“姚升,江为功,另外还有太子妃。应该相信这三个人的能力,至少,微臣是这么想的。”
皇帝露出笑容“朕不想盲目乐观,才问你的意思,有你这句话心里安稳了许多。只是太子那边儿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朕想,若不是他还是太子,京城里有甩不开的种种,只怕立刻就要启程出京了。”
杨时毅道“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情切,臣觉着,理智上来说,他应该也是很相信太子妃的。”
皇帝道“你倒是懂他。”说这句,又道“杨盤的事情,是北镇抚司查出来的,你不怪太子吗”
“皇上说这话,让微臣无地自容,微臣是内阁首辅,犬子犯法,微臣也自有罪,只能向皇上请罪而已,又怎能迁怒于秉公执法之人。”
皇帝点头“到底是你深明大义。”
此刻雨霁进来,笑微微道“皇上,皇孙醒了,吵嚷着要找您呢,要不要带过来”
皇帝的顿时笑容满面“快带他来。”
不多时,雨霁陪着赵承胤进了内殿,那小家伙最近正是喜欢走路的时候,居然不肯叫人抱,也不肯让人扶着,只管自己磕磕绊绊地往前飞跑。
倒是皇帝忍不住起身,俯身迎了过去,道“慢点慢点儿小心别摔了”
话音未落,那孩子就一个跟头扑在地上,把雨霁跟皇帝都吓了个半死,双双上前去扶。
把小家伙扶起来,见他嘴上一点血渍,竟是把嘴唇磕破了。
皇帝焦心不已,雨霁更是忙道“快传太医”
但是赵承胤竟没有哭,见大人紧张的这样,他反而一脸镇定的,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皇爷爷,端儿没事的。”跟他一起往内走来。
皇帝见他如此,心都软化了,又是怜惜他受了伤,又是觉着这孩子如此坚强镇定,实在是惹人疼爱。
杨时毅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中无声一叹。
赵承胤抬头看着杨时毅,却也目光闪闪奶声奶气地叫道“杨大人”
杨时毅忙行礼“小殿下。”
皇帝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颇觉有趣,竟把赵承胤抱了起来,笑对杨时毅道“爱卿觉着皇孙如何”
杨时毅看着那孩子熟悉的凤眼,俊美的脸孔中却透着些许坚毅,道“小殿下自然是玉雪可爱,只是唇上的伤”
皇帝才忙问“承胤可疼吗”
赵承胤摇头“皇爷爷不要担心,不疼的。”
小孩儿的唇何等娇嫩,不仅磕破流了血,而且伤口还肿了起来,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苦笑道“怎么会不疼呢”
赵承胤认真道“父亲说,男子汉不怕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明明是个小家伙,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偏偏又是一本正经的神情。
皇帝眉开眼笑,忍不住竟在承胤的小脸上亲了两口,赞说道“有志气,真是皇爷爷的好孙儿”
杨时毅也道“皇孙年纪虽小,志向非凡,怪不得皇上这般喜欢。”
皇帝笑道“是啊,承胤生得比太子当初还要讨人喜欢。有了这孩子,朕心里就足了。”
此刻太医赶到,皇帝便叫雨霁先带了承胤坐了,让太医给他细看,毕竟也怕伤了牙齿之类。
承胤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太医跪着道“殿下,微臣给您看看伤口,兴许会有点疼,要忍着些。”
待到动手的时候,承胤却一脸淡定,竟是丝毫也没有叫痛之意。
皇帝看着这一幕,自然更是老怀欣慰。
他含笑往旁边走开了两步,忽地对杨时毅说道“朕听说,杨盤有个外室,已经有了身孕。”
杨时毅微怔。
杨时毅道“这样的话,以后爱卿也不愁无后了。”
杨时毅忽地明白了皇帝指的是什么,脸色微白。
皇帝又看着他道“刘禹锡有一首诗,咏的是刘备。爱卿可知道是哪一首”
杨时毅伺候皇帝多年,怎会不通他的心意
当即微微闭上双眼,念道“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到底是爱卿你,跟朕向来心有灵犀,”皇帝仰头一笑,跟着念道“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朕说的是这两句,前一句是说爱卿你,后一句,那就各自体会吧”
这首诗是咏的刘备,皇帝此刻跟杨时毅的话,精髓就在这两句,“得相能开国”,明着是刘禹锡咱们诸葛亮身为蜀国丞相,有能开国的本领,实则是赞杨时毅的。
至于“生儿不象贤”一句,自然指的是刘备的儿子刘禅,虽然有诸葛亮这样的能臣辅佐,依旧没什么才干,是个无能之辈。
而这一句暗指的是谁,第一自然是杨时毅的儿子杨盤,可另一方面,兴许也有皇帝自己的心酸,比如赵元塰。
杨时毅从乾清宫退出来的时候,脸色依旧是惨白的。
皇帝的意思,他很知道了。
之所以特意提起杨盤的外室有了身孕,当然是指的不会让杨家绝后的意思。
而皇帝只所以有这个意思,那就是要杀了杨盤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再怎么痛恨,也到不了让他死的地步,而且杨盤之所以如此,也跟杨时毅的放任脱不了干系。
杨时毅走了几步,眼前隐隐地竟觉着景色模糊,脚步也有些踉跄,他不得不靠在栏杆边上停了下来。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时毅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动。
双手摁着冰冷的白玉栏杆,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重又站的端直。
垂了眼皮,杨时毅回身,先后退了一步,才拱手行礼“参见贵妃。”
容妃身上穿着如意云纹缂丝对襟夹衣,古香缎的斗篷,乌黑的发髻上仍只簪着两枚镶珍珠的银簪,作为如今后宫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简直低调素净的过分。
容妃走前两步,微笑道“先前本是要去乾清宫的,听说杨大人在面圣,这会儿已经完了”
“是,”杨时毅并未看她,只淡淡地回答了声“先前小殿下去了乾清宫,娘娘也请去吧。”
杨时毅说着便又后退半步,意思自然是要让容妃先过。
容妃又是一笑“原来承胤在,倒也不急。对了我听说杨大人你儿子出了事儿,不知道情形怎么样”
杨时毅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多谢娘娘下问,犬子不成器,知法犯法,此事自有镇抚司跟大理寺等三司衙门定罪,微臣避嫌之中,不便过问这些,只等发落就是了。”
容妃挑了挑眉,缓声道“杨大人,我是好意,你也很不必这样见外,要知道,若是真的定了罪,便不仅仅是令公子一个人的事儿了,你总该清楚,你身为他的父亲,又是本朝首辅大人,言官们的唾沫都会把你淹了,这个首辅你还能当下去吗”
她的声音听着温和,态度也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关切。
杨时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道“微臣自然清楚,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
“什么打算”容妃好奇地问。
杨时毅淡然道“不必等人指着脊梁骨骂我,微臣自己也会辞官。”
容妃眉头微皱“你你说辞官我没听错吧”
杨时毅道“娘娘自然没有听错。”
容妃盯着他看了片刻,仰头笑了笑,道“杨大人,你生平最看重的不就是这个官职嘛,不顾一切的也要往上爬,这会儿轻易的就说要辞官你是怕了言官跟朝臣们的指指点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杨时毅道“当进则进,当退只能退,律法当前不徇私情。从始至终,微臣都只是如此。”
容妃脸上的笑影一点点消失,就像是给风掠走了似的“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不徇私情”她喃喃念了这几句,终于说道“这么说,这会儿杨大人你就是不管你儿子的死活,选择当退则退了”
杨时毅道“微臣没得选。”
容妃道“你没得选”她冷笑起来,“你是内阁首辅,是这京城里一手遮天的人,这会儿不是你当工部郎中无能为力的时候了,你若是真心要保你儿子,难道会做不到”
杨时毅道“娘娘是太高看微臣了。”
容妃嘴角微动,她竟又上前一步。
杨时毅想退后,却又生生停住,他的目光垂地,却也看见了容妃银灰色的褶裙裙角,锋利的褶子泛着冬日的寒意,微微摇动,像是若干的刀锋林立。
容妃盯着杨时毅道“我怎么高看你了”
杨时毅听出她的声音底下压着的一点类似尖锐的东西,便道“娘娘若无别的事情,微臣要告退了。”
“当然有别的事情,不是正在说吗,”容妃淡淡地说道“你怕什么你儿子都要死了,你也保不住,还怕什么,怕你的命也保不住吗”
杨时毅浓眉皱起。
直到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娘娘,请慎言。”
容妃一笑转头,却是笑的满不在乎。
她身后有若干的宫女太监,却都隔着十数步远等候着。
北风从她身后吹来,只要不是高声,却不至于给人听见。
容妃仿佛镇定下来,又微笑看着他柔声道“杨大人,我真的是好意,只要你愿意,你说一声儿,我会向皇上求情,也会在太子面前替你儿子说情的,想必他们不至于不卖我这个面子吧”
杨时毅惊心动魄。
他心底所浮起的,却是刚才跟皇帝对弈的时候,皇帝的那一番话。
“娘娘,很不必如此。也请您不要轻举妄动,”杨时毅感觉如饮了一杯冰水,面上却还是镇静的,“这样对娘娘,对我,乃至对于太子都好。”
容妃眉峰微蹙“你说什么”
杨时毅本不想说的,只是大概他毕竟不是那种当真冷心冷面冷血的人。
终于抬眸,对上容妃清亮的双眼。杨时毅道“杨盤罪有应得,我不敢说别的。可北镇抚司为何会查起他,娘娘难道不知原因吗”
容妃道“原因”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时毅的眼睛,却仍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别的情绪。
杨时毅的声音又冷又淡“从安王殿下身亡之后,太子殿下就命人查我的过往履历,尤其是当初在黔南的那一段,极为详细。”
容妃的眉心锁紧了些,却也并不觉着十分惊讶“是吗这又有什么”
“的确没有什么,”杨时毅忽地一笑“但是经不住有人想节外生枝。”
容妃道“什么人,为何要节外生枝”
杨时毅看着她略带三分笑意的眼睛,心凉彻骨,他不想再说下去“臣告退。”
容妃见他说走就走,竟要转身,便微微高声道“杨大人你不是个清者自清的人吗,又怕什么”
杨时毅脚步一停。
终于他说道“娘娘,请不要逼我。”
“我逼你了吗”容妃满脸不可思议,盯着他道“我怎么逼你了”
杨时毅回身,轻轻道“安王殿下身亡,是谁做的。娘娘心里可清楚。”
容妃不以为然般“是吗”
杨时毅道“因为安王的死,太子殿下才起了疑心,才开始调查我的过去。我当然是清者自清,可如果有人刻意设计,我自然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容妃又笑了“你说的话真有趣,又很会说话,杨大人,我很喜欢听你说话的,你知道吗”
杨时毅变了脸色。
容妃歪头看他,眼神却有些朦胧,道“当初我父亲为了讨好皇帝,把我进献给皇帝,我本来不想来的,是你劝我,你说中原比黔南有趣多了,有趣的东西,有趣的人,应有尽有你说我该看到更好的,我该走的更远,因为你说的这些话,我才没有去寻死,也没有逃跑,我乖乖地来了。”
杨时毅的头突突的开始跳。
容妃看着眼前之人,有些困惑似的道“我想看看你所说的有趣的人,有趣的东西,可是找来找去,终究比不上最初看见的那个。”
“娘娘。”杨时毅闭上双眼,很轻的叹息从唇边逸出,又随风而去。
就在杨时毅跟容妃说话的时候,在白玉栏杆之外,底下的墙根处,有道轩昂挺拔的影子立在那里。
冷峭的薄唇,微挑的眼梢,赫然正是赵世禛。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阔以倒计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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