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山有东西南北四峰。黄帝的正妻嫘祖、次氏方累氏、三妃彤鱼氏、四妃嫫母氏各居一峰。最高峰是东峰朝云峰,嫘祖所居,山高万仞,直插云霄,是轩辕国内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地方。
阿珩还在云辇上,就看到四哥昌意站在朝云殿前,频频望向山下,初升的朝阳很温暖,可昌意的等待和关切比朝阳更温暖。
阿珩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四哥。”扑进了昌意的怀里。
昌意笑着拍拍她的背,“怎么还这个性子还以为王母把你管教得稳重了。”
阿珩笑着问:“大哥呢母亲呢”
“母亲在殿内纺纱,大哥不知道怎么了,前天一来就把自己封在后山的山林内,不许打扰。”
阿珩窃笑,一边和哥哥往殿内行去,一边在他耳畔低声说:“他受伤了。”
“什么”昌意大惊。
“他为了让少昊出手救我,和少昊不知道打了什么赌,两个都受伤了,大哥固然赢了,可伤得更重。”
昌意这才神色缓和,摇头而笑,“他们两平时一个比一个稳重,一个比一个精明,却和小孩子一样,每次见面都要打架,打了几千年还不肯罢手。”
宽敞明亮的正殿内鸦雀无声,他们的足音异样清晰,阿珩和昌意都不禁收敛了气息。
经过正殿,到达偏殿,偏殿内光线不足,只窗前明亮,一个白发老妇正坐于一方阳光中,搓动着纺轮纺纱,光线的明亮越发映照出她的苍老。
阿珩想起在桃花林内翩翩起舞的王母,只觉心酸,她轻轻跪下,“母亲,我回来了。”
嫘祖纺完一根纱后,搁下七彩纺车,才抬头看向女儿,阿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跪行了几步,贴到母亲身旁,轻轻叫了声“娘亲。”
嫘祖淡淡说:“我给你做了几套衣服,放在你屋子里,过几天时你下山时带上。”
“谢谢母亲。”阿珩低头想了一下又说,“这次我不想下山了,我想在山上住几年。”
嫘祖问:“为什么”
“女儿就是有点累了,想在山上住几年。”阿珩自小到大总是想尽办法往山下溜,可玉山六十年,让她突然发现朝云峰和玉山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冷清,她想陪陪母亲。
嫘祖对昌意吩咐:“去帮我煮盅茶。”
昌意行礼后退下。
嫘祖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阿珩默默跟随着母亲。
朝云殿后遍植桑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灿烂的阳光洒在桑树上,满是勃勃生机,顿觉心神开阔。
嫘祖问阿珩:“我已有几百年未动过怒,却在六十年前大怒,甚至要亲上玉山向王母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玉山王母的气”
阿珩说:“母亲相信女儿没有拿王母的神兵。”
嫘祖冷漠的脸上露了一丝笑,“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是青阳以为的原因,青阳说你哪有偷神兵的眼界,顶多就是去偷个桃子。”
阿珩心中腹诽着也许娘亲和王母有怨,嘴里却恭敬地说:“女儿不知道。”
嫘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朝云殿,“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迟早一日要住进这样的宫殿,可这之前,我要你拥有八荒六合的所有自由,王母却生生地剥夺了你最宝贵的一百二十年。她在玉山那鬼地方已经住了几千年,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一百二十年的自由和快乐天下有什么宝物能换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刑罚有多重,明明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却在那里假惺惺地说给我面子。”
烟霞缭绕中,云阁章台、雕栏玉砌的朝云殿美如工笔画卷,阿珩看着看着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嫘祖的目光落回了女儿的脸上,“阿珩,趁着还年轻,赶紧下山去,去大笑大哭、胡作非为、闯祸打架。住在宫殿的日子你将来有的是,能在外面的日子却非常有限,不要再在朝云峰浪费。我不需要你的陪伴,我只需要你过得快活。你现在不明白,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会明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好。”
阿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偷偷下山,母亲都不知道,她还曾经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顺利地离家出走,父亲和大哥都没有派侍卫来追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和别的王姬不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大荒内。
“母亲。”她语声哽咽。
昌意捧着茶盘而来,把茶盅恭敬地奉给母亲。
嫘祖慢慢饮尽茶,冷淡地下令:“阿珩,明天你就下山。去哪里都成,反正不要让我看到你就行。”说完,扔下茶盅而去。
阿珩眼眶红红的,昌意对着也笑,用力刮下她的鼻头,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找大哥。”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昌意和阿珩蹑手蹑脚地往桑林深处潜行,走着走着就碰到禁制,不过这禁制对昌意和阿珩都没有用,他们轻松穿过,看到一幕奇景。
这里的桑树只有三尺来高,却都是异种,树干连着叶子全是碧绿,如同用上好的碧玉雕成。此时,参差林立的碧玉桑上开着一朵又一朵碗口大的白牡丹花,实际上是一朵朵冰雪凝聚而成的牡丹,却比一般白牡丹更皎洁。
碧玉桑颜色晶莹,冰牡丹光泽剔透,整个世界清纯干净得如琉璃宝界,不染一丝尘埃。
在琉璃宝界最中间,一朵又一朵白牡丹虚空而开,重重叠叠地堆造成一个七层牡丹塔,虚虚实实地掩映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袭蓝衣,蓝色说淡不淡,说浓不浓,温润干净到极致,却也冷清遥远到极致,就像是万古雪山顶上的那一抹淡蓝的天,不管雪山多么冷,它总是暖的,可你若想走近,它却永远遥不可及,比冰雪的距离更遥远。
阿珩和昌意相视一眼,远远地站住,各自把手放在了一株碧玉桑上,都把命门打开,任由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桑树,想帮助大哥疗伤,一时间桑树好像要绿得发出光来,而整个琉璃界内的白牡丹越开越多,寒气也越来越重。
可他们的大哥青阳不但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反倒嫌他们多事,几朵冰牡丹突然飞起,砸在阿珩和昌意的脸上,他们根本连抵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冰封住,变成了两根冰柱。
所有的白牡丹都飘了起来,绕着那袭蓝色飞舞,而桑树上空,千朵万朵碗口大的冰牡丹正络绎不绝、缤纷摇曳地绽放,整个天地都好似化作了琉璃花界,美得炫目惊心。
半晌后,青阳缓缓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白牡丹消失,化作了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青阳负手而立,仰天欣赏着漫天大雪,他站了很久,身上未着一片雪,可昌意和阿珩连眉毛都开始发白。
青阳赏够了雪,才踱步过来,昌意和阿珩身上的冰消失,昌意冻得肤色发青,阿珩上下牙齿打着冷战,不停地用力跳,青阳冷冷地看着她,“你在玉山六十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是头猪放养到玉山上,也该修出内丹了。”
青阳骂完阿珩,视线扫向昌意,昌意立即低头。
阿珩不敢顶嘴,却跳到青阳背后,对着青阳的背影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无声的骂,青阳猛地回头盯住她,阿珩立即装作在活动手脚,挥挥手,展展腿,若无其事地说:“手脚都被冻僵了,得活动活动,省得落下残疾。”
她跳到昌意身边,“难得六月天飘雪,我们去猎只鹿烤来吃,去去身上的寒意。”拽着昌意的手就要走。
昌意叫:“大哥,一起去难得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下次聚齐是什么时候。”
青阳淡淡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在三丈开外。
昌意默默看着大哥的背影,眼中有敬佩,还有深藏的哀伤。
阿珩拽拽四哥的袖子,“算了,他一直都这个样子,我们自个去玩吧,他若真来了,肯定一会骂我不好好修行,一会训斥你在封地的政绩太差,最后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昌意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阿珩和昌意取出他们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入山去猎鹿,彼此约定不许动用灵力搜寻,只能查行辨踪。
阿珩和昌意找了好几个时辰,连鹿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倒不计较,仍旧一边四处找,一边聊天。
昌意试探地问:“你觉得少昊如何”
阿珩四处张望着,随意说:“能如何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过我倒挺好奇,若天下英雄真有个排名榜,大哥到底排第几我在玉山上才听说,大哥竟然参加过蟠桃宴,这可很不像大哥的性格。”
昌意笑着说:“这事别有内情,那时候高辛族的二王子宴龙掌握了音袭之术,能令千军万马毁于一旦,不要说高辛,就是整个大荒都对宴龙推崇有加,可有一年大哥突然跑去参加蟠桃宴,在蟠桃宴上令宴龙惨败,轩辕青阳的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令大荒敬畏害怕。”
“败就败了,为什么要惨败宴龙得罪过大哥吗”
“不知道,大哥从不说自己的事。我自个私下里猜测也许和少昊有关。有一年我出使高辛,宴龙正声名如日中天,又得俊帝宠爱,在高辛百官面前羞辱少昊,少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忍受。我回来后,大哥查问我在高辛的所见所闻,我就把宴龙和少昊不和的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当时没一点反应,结果第二年他就跑去参加了蟠桃宴,在整个大荒面前羞辱了宴龙,那年的彩头是一把凤凰骨做的五弦琴,大哥得到宝琴后,当着众神族面麻烦高辛使节把琴转交给少昊,说是他比斗输给了少昊,承诺给少昊一把名琴。”
阿珩咂舌,“这不就是告诉全天下宴龙给少昊提鞋都不配嘛”
昌意道:“是啊”
阿珩很是纳闷:“大哥和少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交情呢”
“大哥认识少昊的时候,我们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小神族的族长,大哥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少年,少昊也只是一个很会打铁的打铁匠。”昌意叹了口气,“大概那个时候,朋友就是最纯粹的朋友,像传说中的那种朋友,一诺出,托生死。”
阿珩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四哥,再讲点。”
“我只知道这些,他们认识好几百年后我才出生,也许将来你可以问问少昊,希望他比大哥的话多一点。”
阿珩想起云桑说的话,问道:“四哥,你和诺奈熟悉吗”
“说起来,我在高辛国内最熟的朋友就是诺奈,他在设置机关、锻造兵器上都别有一套,善于画山水园林,常与我交流绘图心得。大哥说他要成亲了,我本来还准备了厚礼,可大哥又让我先别着急。”
“为什么”
“高辛的军队分为五支,一支是王族精锐,叫五神军,只有俊帝能调动,其余四支是青龙部、羲和部、白虎部、常羲部,少昊的母亲出自青龙部,青龙部算是少昊的嫡系,现在的俊后出自常羲部,宴龙和中容几个同母兄弟掌握了常羲和白虎两部,羲和部一直中立,所以不管是少昊还是宴龙都在争取羲和部,诺奈是羲和部的大将军,大哥说诺奈要娶的女子来自常羲部,似乎还和宴龙是表亲,对少昊很不利,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很难说”昌意突然惊觉说得太多,笑拍拍阿珩的头,“是不是很复杂不说这些无趣的事了。”
原来这样,难怪云桑说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简单,阿珩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蟠桃宴上大哥出手打败了宴龙,看似朋友情深,为少昊打抱不平,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轩辕与少昊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阳捍卫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
昌意看阿珩一直沉默着,笑道:“这些无聊的事情你听听就算了,不用多想。”
阿珩笑了笑,问道:“四哥,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昌意没有说话,脸上却有一抹可疑的飞红。
阿珩看着哥哥,抚掌而笑,惊得山林鸟扑落落飞起一大群。
“她是什么样的你可告诉她了你喜欢她她可喜欢你”
昌意板着脸说:“女孩儿家别整天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上。”
阿珩笑得前仰后合,跳开几步,双手圈在嘴边,对着山林放声大喊:“我哥哥有喜欢的姑娘了”喊完,她就跑。
山谷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音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珩一边得意的笑,一边对昌意做鬼脸,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奈我何
昌意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只能板着脸快步走。
阿珩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笑嘻嘻跟在昌意身后,看昌意的怒气平息了,才又凑上去,拽哥哥的袖子,“那个姑娘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喜欢我”
昌意唇角有温柔的笑意,“她肯定会喜欢你。她倒是经常打听你和大哥的喜好,担心你们会不喜欢她。”
阿珩笑抱住昌意的胳膊,“只要哥哥喜欢她,我就会喜欢她,我会当她是姐姐一样敬爱她。”
昌意笑着不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揉了几下阿珩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未等阿珩反应过来,他就笑着跑了。
阿珩气得又叫又嚷地追打他。
阿珩和昌意在山里跑了一天,也没打到一头鹿,不过他们回来时,却兴致很高,又说又笑,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叽叽咕咕个不停。
嫘祖和青阳正坐在殿内用茶,本来一室宁静,可阿珩和昌意还没到,已经笑声叫声全传过来了。
青阳抬头看向他们,阿珩冲青阳做了个鬼脸,挨到嫘祖身边,甜甜地叫了声“娘”,好似表明我有母亲撑腰,才不怕你
阿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娘,我告诉你个秘密。”
昌意立即涨红了脸,“阿珩,不许说”
阿珩不理会他,“娘,四哥他有”
昌意情急下去拽妹妹,想在捂住阿珩的嘴,阿珩一边绕着嫘祖和青阳跑圈子,一边笑,几次张口,都被昌意给打了回去,她的灵力斗不过昌意,闹得身子发软。索性耍赖地钻到了母亲怀里,“娘,你快帮帮我,哥哥他以大欺小。”
嫘祖终年严肃冷漠的脸上,绽开了笑颜,一边搂着阿珩,一边说:“你们俩可真闹,一回来就吵得整个朝云殿不得安静。”
阿珩在母亲怀里一边扭,一边笑,双手揽着母亲的脖子,嘴附在母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瞟昌意,嫘祖侧低着头,边听边笑。
昌意看到母亲的笑容,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此时的母亲,眼里没有一丝阴翳,只有满溢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哥,大哥正凝视着母亲和妹妹,唇角有隐约的笑意。
昌意恶狠狠地敲了下阿珩的头,“你个小告密者,以后再不告诉你任何事情。”
阿珩冲他吐吐舌头。压根不怕他,嫘祖笑看着昌意,“你选个合适的时间,带她来见见我。”想了下又说,“这样不好,我们是男方,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重,还是我们应该先登门,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我就去趟若水,亲自拜访她的父母,你回头留意下她的父母都喜欢什么,写信告诉我,我好准备。”
若水是昌意的封地,山水秀丽,民风淳朴,昌意中意的姑娘就是若水族的姑娘。
昌意已经连耳朵都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我和她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嫘祖笑着摇头,“你是男子,难道要等着姑娘和你表白如果心里喜欢她,就要事事多为她考虑,不要委屈了女儿家的一番情思。”
“嗯,我知道了。”
阿珩在母亲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幸亏娘开口了,要不然四哥这个温软磨叽的性子非活活把姑娘给着急死,只不准我那个未来的嫂嫂天天深夜都睡不好,数着花瓣卜算四哥对她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阿珩随手一招,一朵花从花瓶中飞到她手里,她装模作样地数着花瓣,“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没意思”
昌意气得又要打阿珩,“娘,你也要管管阿珩,让她尊敬一下兄长。”
嫘祖搂着女儿,看看昌意,再看看青阳,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对侍女笑着吩咐:“去拿些酒来,再把白日里采摘的冰椹子拿来。多拿一些,昌意和阿珩都爱吃这个,还有坛子里存的冰茶酥,别一次拿,吃完一点取一点,青阳喜欢吃刚拿出来的。”
侍女们轻快地应了一声,碎步跑着离去,很快就端了来。
阿珩靠在母亲怀中,笑看着哥哥,抓了把冰椹子丢进嘴里,一股冰凉的甘甜直透心底,她微笑着想,我错了,朝云殿和玉山截然不同
母子四个一边聊着家常琐事,一边喝酒,直到子时方散。
青阳吩咐昌意送母亲回房,他送阿珩回屋,到了门口,阿珩笑着说:“我休息了,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不想青阳跟着她进了屋,反手把门关好,一副有事要谈的样子。
阿珩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流露,打起精神准备听训。
青阳淡淡问:“从玉山回来,按理说昨日就该到了,为什么是今日清晨”
“少昊身上有伤,耽搁了一些时辰。“
阿珩在哥哥冰冷锐利的目光下,知道不能蒙混过关,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没有立即上路,聊了一会天。“
“一会”
“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