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劳改农场在1964年秋天都在说我祖父陆焉识绝食的事。就是他嘛,人们说,那个跑了又自首的老几只有被关在黑号子里的老几不知道自己在绝食。他只是不想吃饭。每次他正在号子里穷凶极恶地盲写,洞口突然打开,递进来一盆糊糊和一个插在糊糊刮子上的馒头,他都快忘了它们是什么。他开始撞墙了;不是存心的,就是在一片漆黑里走偏了方向。这在过去也没有发生过。因为他对方向的记忆是不受黑暗阻挡的,几乎是凭着生物电来记忆的。
他撞了第一次墙,第二次、第三次就接着发生了。一撞墙就把他撞乱了,生物电撞短了路。所以有了第一次撞墙,下面撞墙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刚起来,就撞上了。他倒在微微冒汗的地面上,想到重庆那个半地牢里终年冒冷汗的墙壁,以及壁缝里拱出的小生命,一只只百脚虫、一个个团 起身就团 成一个小球的西瓜虫可惜这里什么小生命也没有。
老几的绝食成了对抗行为,成了大事件,所以不得不处理一下了。老几被拽到黑号子外面的时候,围着他的人都一声不吭。他眼睛睁不得,试了两次都不行,一睁开就疼得要瞎。他就那么闭紧双眼,围着他的人在轻声议论他也理会不了,但脸上尽量对他们摆出随和礼貌的笑容。鼹鼠的笑容。
“看这老小子,身上咋都是青的紫的呢”
“绝食会不会让人青一块、紫一块”
“这老小子,闹饥荒那两年的时候他怎么不绝食,剩下定量大家分吃了”
“那时候绝食省事儿,反正离绝食就差那一口食儿”
老几心想,他们怎么一口一个“绝食”他老几什么时候绝食了他倒是绝眠了。因为他盲写写得太忙,一共多久没睡觉他都忘了。他开始是记得的,但后来觉得记得反而没好处,就存心不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日子全过乱,过瞎。开始他恐惧日子会过瞎,过乱,越有这样的恐惧,时间就越显得漫长难耐。后来就好了;他学会了过黑暗的日子。他想告诉这些人,他可忙了;有时候一个句子在黑暗里一遍遍被修整润色,他从文那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句子有那么大的修整润色空间。他要很有计划地花费他的时间,不然他剩下的时间不够写他要写的作品了。
他被抬起来,又被撂下。谭队长从远到近,一边进来一边大喊:“操,谁让你们出来的都回去学习 四清文件”
老几感觉自己已经躺在了担架上,晃晃悠悠地被抬着往前走。
“抬哪儿”
“抬门诊部观察室”
老几听出那是犯人护士 和犯人医生的声音。谭队长用耳语问了一句什么,犯人医生以正常音量回答,说他不知道,没把握,要检查以后看。老几把谭队长小声的提问推演出来:“老东西活得了不”或者,“老东西的绝食已经造成危险了没有”谭队长又小声问了一句。犯人医生还是按原先的音量回答他:“就看肾功能有没有衰竭,毕竟岁数在那儿呢。”于是老几推演出谭队长的提问为:“一般绝食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
这时老几感到一股蒜味凑近了他。谭队长凑在老几面前观察他。蒜味里还有韭菜味。谭队长的老婆中午给他包皮了韭菜馅饺子,要不就是摊了韭菜糊塌子。老几想到陆家五代上海人,到老几这一代都没人吃过蒜,吃蒜是从老几这里开端的。老几此刻没有想到一直没有胃口的自己,食欲会被谭队长嘴里消化过的大蒜和韭菜刺激起来。他仍然闭着眼睛,带一点恭维的微笑对谭队长三寸之外的脸说:“谭、谭谭队长,队、队长夫人给你包皮、包皮韭菜饺子了”
那蒜味一下子就远了。
“老东西,吓我一跳以为你死了呢”谭队长说,声音如释重负,带着笑意。“那你为啥不睁眼”
“睁、睁、睁不开。黑、黑、黑久了,就见不得亮了。”老几还是那个文雅淡定的结巴。
检查的结果是老几已经出现了肾衰现象,必须马上转移到场部医院,大墙里的犯人门诊部没有设备,条件太差。当晚,谭队长用一台拖拉机把老几送到了场部,安排了老几床 位之后,他塞给老几一个铝饭盒。老几一打开,冒出的味跟谭队长的嘴巴一模一样。谭队长说,要是老几能停止抵抗,停止绝食,他舍了一饭盒饺子也值。
“妈的,老东西我婆娘专门给你包皮的中午我啥时候吃过饺子也就是汤面里搁了几根韭菜”
老几闭着眼睛,一个劲点头道谢:谢谢队长,谢谢队长夫人,谢谢队长孩子们。因为孩子们那点定量还让出了一顿饺子给他这个老囚犯。
转移到场部医院之后,老几的肾衰竭渐渐得到了控制,夜盲也渐渐好了,见了光不再痒痒地流泪,但他治愈了很久的肺结核却又开始复发。传染科的病房全部满员,又不能把犯人病员和职工干部病员混收,只能在医院院子里的暖房里给老几搭一张床 。医生护士 都没好气地告诉老几:“别埋怨了,啊,太陽对你那老肺痨有好处”
秋季的胡 萝卜和洋白菜丛里,从此躺了一个老犯人老几。太陽从玻璃房顶、玻璃墙壁照射进来,照在莲花一样的洋白菜上,叶瓣上都是黄色的尿珠和莹白的水珠,每一颗珠子里都有一个太陽。老几的现实变得不真实了。破了的玻璃上结了蜘蛛网,陽光把网照得五彩缤纷。蜘蛛已经冻死了,缩着所有的腿被它自己织的网网住。太陽也使肥料的气味多倍数膨胀,老几躺在病床 上,肉眼都能看得见臭味的弥漫和上升。但他一点都不埋怨。他是个自首的逃犯,要知趣。过了几天,老几不但闻不出臭味,应该说,他已经开始喜欢他的新环境。医生和护士 常常手脚很重地给他打针,有时抽一管血要在他胳膊上扎无数个洞,不是没扎进血管,就是扎过了头,把血管扎漏了。对于这些,他都全盘接受。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大食量,甚至超过原先的大食量,只是仍然在绝眠。对于这一点,他在黑号子里就已经接受了。搬进了玻璃暖房,他在夜里比在白天更有写作冲动,躺在星空和玻璃房顶下,一遍一遍地修改他给婉喻的书信体随笔。一次几只狼凑近了玻璃墙壁,他披着白色的医院棉被,也凑近了玻璃墙壁,人和狼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相互打量了一会,最后是狼退怯了。
老几在这个玻璃病房里住到了十二月份,有一天药和饭都没有送来。第二天还是如此。医生和护士 把玻璃病房里的老犯人病号给忘了。他站起来,推了推玻璃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他可不上当,去砸烂玻璃什么的。玻璃一砸烂他就又成逃犯了。他的耳朵深处常常播放着小女儿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现在他要做个最好的犯人,除此以外,他体现不了任何对于婉喻和孩子们的顾念了。尤其对婉喻。
夜里非常冷。这没什么,给蔬菜保暖的草也能给老几保暖,于是在夜间他就在棉被上堆放一个小草垛。最后一批洋白菜和胡 萝卜还没有被收割,它们就是老几的口粮,取之不尽,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开饭。上厕所也特别方便,就直接给洋白菜、胡 萝卜施肥,等于是萝卜、白菜通过他的消化系统营养萝卜、白菜自己。
他的肺结核神奇地好了。虽然进入了冬天,白天太陽还是把玻璃房子内烘得很暖,暖得他穿不住棉衣。洋白菜和胡 萝卜给他吃了一多半,还剩下不到半垄菜和萝卜的时候,玻璃门的锁被打开了,邓 指矮小威严地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背后,军装里别的手槍在腰里成了一个扎眼的凸显。他没有说话。老几还是那样文雅地点个头,笑一笑。其实要不是邓 指的矮身量,老几是认不出他的,因为邓 指的脸像非洲人一样黑,又剃了个秃瓢。
“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邓 指瞪着老几,连带一点鄙夷。“怎么跟个非洲朋友一样”
老几心想,这些恰恰是他老几想说的。幸亏他没说。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对一个干部说此类话的。
邓 指继续瞪着他,似乎老几还有其他什么变化,他一时找不出语言来形容。
“咋看咋不像你了。”
老几结巴道,怎么会呢他心里好笑;他倒是巴不得不像自己,像别人,像任何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比像他自己好。只要不像他自己,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离开这里,回到婉喻身边去了。
“眼睛不像了。”邓 指觉得说得不够准确,又摇摇头。“也不光是眼睛。”
也许从秋天到冬天的无眠是会改变人的相貌的。
“我来带你到我那儿去。”邓 指说,一边掏出一副精巧的手铐来给老几戴上。“你行李我都给你拿上了,在我马车上。”
老几十分配合地把两手凑到邓 指面前,尽量方便邓 指上铐的动作。他的每一点配合都是对婉喻和孩子们的顾念。他结巴地说,那总该办个出院手续什么的,不然算他逃跑怎么办
邓 指不搭理他,一蹦一蹦地走在老几侧前方。一蹦一蹦就使邓 指的头顶忽而达到老几的耳垂,忽而又落回到老几的肩膀。邓 指在生着大气呢。生谁的气不是生老几的气吧假如生他老几的气,把他带到他的新农场慢慢地整,那可怎么办站在任何人的立场上看,老几挨邓 指的整都活该。老几是邓 指中队的人,又是在邓 指当班那天跑的,不算邓 指渎职也算他管理不严。谁的中队跑了犯人总要让队干部受一点连累,少一个机会做先进单位或模范个人,总会有一大堆事情要擦屁股。保卫科为了老几的逃跑丢掉了多年保持的先进称号,河北干事不就是为此恨上了老几借谁的手都想把老几给灭了。
在马车上,邓 指跟老几说他现在升任了新农场的副政委,而正职政委是从缺的,所以他有权利要求把老几调到他的管辖范围。他的新农场有一个中队驻扎在青海湖边,专管捕捞湖里的湟鱼,供应周围几个劳改农场的干部食堂和家属,也提供一部分给犯人病号。邓 指说三年的饥荒把湖里的鱼吃掉了一大半,所以现在捕鱼要投入更多人力。这个捕鱼中队需要一名统计员,老几将接任这个犯人们都眼红的职位。
老几结巴得越发厉害,一个“谢”字被他重复好多次,赢得了时间琢磨,邓 指跟自己什么时候建立了这样的交 情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劳改局和场部领导对他老几的宽大是让一些干部不服的,他们会跟老几来陰的,已经给他布下黑号子和暖房这两个陷阱了。
马车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邓 指给老几使了个眼色,叫他一块过去解手。老几跟邓 指一同吃饭是吃过的,却从来没有一同排泄过。一同排泄要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和平等,否则老几的生理系统不听指挥。他婉言谢绝了邓 指的邀请,说自己暂时还没有这类需要。邓 指的眼色变得狠狠的了,老几赶紧跳下车。
他双手套在精巧的手铐里,跟在邓 指身后。天晓得这个矮个子副政委要对他干什么。出院的时候他没有看见邓 指给他办手续,走出医院的一路也没有碰上熟人,谁能证明老几不是又逃跑了呢假如邓 指把他弄到这里来,就地正法,驾车的职工只听到了槍声,事后只能靠邓 指的一张嘴解答原委了:陆犯焉识,绰号老几,又一次企图逃跑,被就地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