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在1955年被减刑之后,作为无期犯人转移到了浙江 和江 西接壤处的一所监狱。这就给我按时探监的祖母增添了难度。首先是路程上的难度,去和回要花费四五天时间,在她当了学校勤杂工之后,一个月请四五天的假是不可能的。在她第一次到浙江 监狱探监时,就很不舍地告诉焉识,以后只能是每三个月来看他一次,每三个月的月初。从此,每一个季度的第一个月,第一天,焉识从来不会空等。等他被看守带到会见室的时候,婉喻总是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似乎已经坐了半辈子。她也总是那样安静地一笑,站起身来,半丝旅途的风尘都没有。她的笑也总是带一点羞怯和惊喜,就像她不相信他会来赴约。两个人会不做声地坐一会,之后婉喻会说起孩子们的事情。她总是说孩子们的事情。他们有孩子啊,有那么好的孩子孩子们身上各有一半她和他。每次见到他,她不能和他皮肉贴皮肉地亲昵,便以谈孩子来提醒她自己也暗示焉识,她与他有肉体交 合的证据。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怎样亲呢他和她在他们共同的孩子身上亲得化到了一处,亲得解都解不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有的秘密只能到如此了:他们的孩子被他俩生命的暗码所控制,那暗码是她和他血统的绝密信号。谈他们的孩子,就好比谈他们最私密的身体部位,他们最私密的那部分生命,那部分谁也掺乎不进来的生命。
“丹珏考上清华了”1956年秋天婉喻这样告诉焉识。
记得那次吗他们被恩娘逼到太湖边那个湖边的小客栈他们被雨关在十平米的客房内,肉体似乎从皮囊的禁锢和灵魂的约束中腾跃出来,在蓝白印花帐子里贪玩忘返
“子烨研究生毕业了,因为是年级的尖子,所以可能留在大学里当老师”1957年春天,婉喻带来这个消息。
怀子烨那段他们糊里糊涂:她还在给大女儿丹琼哺乳,身上总有一股奶味,也许是那股奶味使他躁动。一夜 一夜 ,他呼吸重了,也长了,在黑暗里嗅着那奶味,然后突然就扑向她。子烨是在那些夜晚中的某一夜 降落到她腹内的。
“子烨谈了个女朋友,老早就谈了,瞒牢我就是了。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家里蛮好的,是南下干部。”1957年夏天婉喻见了他就报喜。
子烨的到来让他父亲挨了一棒子似的。大女儿丹琼之后,他和她说过:可以了,一个女儿很好了。她和他之间,什么都是他在做主,而那些精子却又贱又热情地奔向它们自己的追逐对象,众星捧月地围着那颗卵子。卵子终于傲慢地、无奈地在它们几亿个分子中挑剔,最终懒洋洋地接受了它们中的最殷勤勇猛者。
“清华要保送丹珏到苏联留学呢”1957年秋天,婉喻见到他就把小女儿的信铺开来给他看。
小女儿丹珏总使他柔情似水。他不止一次地想,无论自己爱不爱婉喻,丹珏身上有一半的婉喻。你看她的安静,你看她那突然耀眼的眼神太湖边上的蓝白花帐子内,婉喻把那样的眼神偷偷输入了小女儿。
于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以婉喻来探监开始。在她谈孩子们的时候,她的手一样样摊开她带给他的东西。他吃惯的风鸡,腐乳,咸肉,糟鱼她已经是个小恩娘了,所有恩娘式的食谱,都是恩娘留给她最丰厚的遗产,她都继承下来,做得一点不走味,不走样,让他总是以舌头思乡,以舌头回家,回到他们恩娘还活着的日子里。在没有自由 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 ”,才意识到那“没自由 ”是多么自由 。
婉喻来探监的时候总是穿戴讲究,脸上扑着薄薄的粉脂。大概还是早年买的可迪牌香粉。她比过去略微胖了一点,身体把旧衣服撑满了。他偶尔问到家里的收支,她总说蛮好。有一次她还娇嗔了一下:“好像你对柴米价钱感兴趣一样”她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又不是金圆券的时候,有钱大家也要做强盗,整天在外面拼抢着买米买面。蛋炒饭不再像解放前了,解放前那叫饭炒蛋。女人洗头发用两个鸡蛋清也用得起
两人平淡家常地只讲孩子们的事。有一次,讲着讲着,一只肥大的虱子胆大包皮天地从焉识的领口爬出来,爬到喉咙和胸口相接的一带,婉喻随便一伸手,就像替孩子揩掉鼻涕疙疤似的,食指尖将它一揩,一抠,合在拇指上,再一碾,又在桌肚下一抹。动作流畅得没让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尴尬,也没让嘴里的话断线。于是,不用焉识介绍监狱的环境和卫生,婉喻对什么都有数了。再来探监,她带了两瓶万金油,眼睛看一眼焉识,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没有把生白虱这样重要的监狱生活内容考虑到,是她的不周。
婉喻的探监日子,成了焉识四季交 替的临界点。春夏之交 ,婉喻带来笋豆、糟鱼;夏秋更迭,咸鸭蛋、腌鸭肫、烧酒醉虾;秋去冬来,椒盐猪油渣,油浸蟹黄蟹肉;来年开春,腌了一冬的猪后腿、风鸡风鹅、咸黄鱼都让婉喻装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带来了焉识拎着这些沉甸甸的食物往监号走,心里总是奇怪,来的一路几百公里,婉喻是如何三头六臂地把东西搬运过来的那手提肩扛的,拖泥带水的长途征程怎么会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在会见室一坐,还是那个洁净透亮的婉喻,一脸的识相,对自己微微的寡趣乏味泰然坦荡,自知是改进不了的,但是没关系,你给她多少关注,她就要多少。
1957年秋天,婉喻走了之后,监狱干部通知监狱工厂停工,全天打扫卫生。这场卫生一打扫就打扫了七天,监号里粪桶都刮薄了。每当这样疯狂大扫除,犯人们就知道会有重要人物来参观监狱。这次不同,大扫除结束,看守和轻刑犯组织了一个清查队,来到每一个监号,把犯人们的私人食品都搜剿了,当作垃圾处理。婉喻亲手剥出的蟹肉蟹黄,也成了垃圾,被他们从罐子里倒出来,倒入两人合抬的大铁皮垃圾桶。婉喻的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蜇烂了,皮肤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皱。每一个蟹爪尖,无论怎样难抠嗤的犄角旮旯,婉喻都不放过,不舍得浪费一丝一毫的蟹肉焉识的眼睛跟着垃圾桶往监号门口走。抬垃圾桶的是两个轻刑犯,他们已经走到了监号门口,就要拉开铁门出去。焉识一下子蹿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那样一蹿。他扑在铁皮桶上,伸出的双手从垃圾桶里捞起一大捧蟹油蟹黄,和着烂苹果烂柿子塞进嘴里。
一个叫张粹生的狱友死死抱住清理“垃圾”的轻刑犯,让他多吃了两口,因为张粹生知道为了剥出这些蟹黄,他妻子会付出多大代价。
1950月1日,婉喻按时来看望他,似乎知道上一次带来的蟹黄蟹肉都做了垃圾,这次更加变本加厉,带了更大的一罐。他下意识就去看她的手指甲,它们都秃秃的,在剥蟹剥劈了之后给锉秃了。
接下去,他告诉她,一批犯人很快要转监,但是转到哪里不知道。
“那我到哪里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两只手,抓住他右手的小臂。
“总会让你来看我的。”他把胳膊往回抽。他不愿意旁边的看守们看戏。看守们今晚把现在看到的戏告诉他们的老婆,两口子哧哧一笑,粗茶淡饭都好吃了。
她两只手不肯撒开。
“到底到哪里去看你”她手心冰冷。
“总会有个地方的。”
焉识一直想把那块白金欧米茄给她带回家,还有派克金笔,西装和大衣除了韩念痕送给他的蓝宝石领带夹,他应该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交 给她带走,也许家里钱紧的时候还能做点贴补。但他几次都打消了念头。一旦他把这些东西交 还婉喻,婉喻一定以为他在交代遗物。他看看看守,看守赶紧把脸转向一边,一面反刍刚才看到的戏剧:敌人也有女人爱呢,敌人的两口子也卿卿我我呢。
“到底是去哪里”婉喻发抖地问。
“不会的,不要多想就是这个监狱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人。”他说,保持一个松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