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反右”之后,她学校里好几个老师消失了。城市的人口被“反右”反下去一部分,总有其他地方会拥挤起来,比如这个监狱。
他试着把手臂往回抽,给婉喻使了个眼色。这眼色很管用,就像当年回避恩娘那样,她立刻让他抽回了手臂。他这样使眼色让她心颤,因为她把它理解为他碍于看守而不能与她火热,就像当年碍于恩娘;他无法肆无忌惮地火热,他也很苦。得到这样的逻辑,她自认为被压制了的火热更火热,更销魂,她脸颊也烧了起来,垂下了头。几秒钟后,她又抬起头。
“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她的眼睛又是一道流光,柔媚艳情,让他几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性。他几乎认为,她即便心是安分的,身子也是野的,比他还野。比他总在向往的自由 还要自由 。
1950月9日,整个监狱突然紧急动员,干部们通知犯人们要在三个小时之内做好上路准备。去哪里不知道。所有的东西都带吗带得了的都带上。结果很多东西被认为是带不了的,比如张粹生的拖鞋、睡衣,比如陆焉识的书籍。书籍只允许他带两三本,其他的都扔下,由监狱当局转交 给家属。焉识决定带那套民国初年出版的石头记。那套书上浸透了父亲藏书的气味,那就是他闻惯了的陆家的气味。
三小时的准备变成了九个多小时。犯人们对于完全未知的转监死磨硬泡,尽最大努力磨洋工,一个团 的警备部队荷槍实弹押送,也无法使犯人们动作快起来。到了傍晚,雨来了,从监狱到火车站的路仅有十来公里,犯人们却走了近三个小时。一列闷罐车停在离站台一公里的仓库区,押送人员手里提着马灯领队上车。所有的警备士兵三步一哨沿铁路站开。
焉识爬上火车,一股热烘烘的骡马体嗅扑在脸上。这是拉骡马过来的列车。他转过身来,想寻找同监号的张粹生,突然觉得自己瞥见了什么。与其是他瞥见,莫如说是直觉的雷达扫描到一个熟悉身影。隔着四五道铁轨,隔着铁丝网,黄黄的路灯下立着个穿农家蓑衣的身影。细雨从天上落下一层纱,让他认为发生了幻视。婉喻不会那么疯的,赶到绝对秘密的启程地来。他惊坏了,立刻忘了寻找张粹生,侧身挤到一个小窗口。
他拉开小窗口的铁窗盖,那个身影似乎算好他会朝小窗方向移动,便也跟着移动了几步。现在他看清了,是婉喻。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又逆着一团 乱的人群划拉着,再次来到门口。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做的事很蠢:他想跳下车。跳下车做什么去跟婉喻跳脚发火,说她野得没边了,命也不要了还是跳下车鱼死网破地迎着她跑过去
他是被一个看守当胸一掌推回来的。看守大张着嘴在对他喊叫什么,嘴张得那么大,把他的眼睛鼻子都挤小了,挤到额头上去了。他随便看守去吼他骂他,心里在想另外一回事:婉喻是怎么知道犯人们转监的出发时间和地点的难道她上次探监之后就没有走一直潜伏在监狱附近那么她潜伏了八天她到底在哪里潜伏的他想起她缩回紧拉他小臂的手,眼睛中流光一闪:“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
焉识的面前,两扇铁门拉拢,铁门闩沉重地插上。铁门闩有婴儿的胳膊粗。那是锁大牲口的门闩。
火车在半夜才开动。他恍恍惚惚地抓着一根铁杆子站在车厢里,站了多久也忘了。等他站不动了,四下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已经没有地方了。犯人们全躺下睡着了,大多数人的枕头就是离开监狱前发的五个罗宋面包皮。他连脚都拔不出来,因为一张脸紧贴他的脚面睡得死沉死沉。一盏马灯晃荡在车厢中央,不久前它的光亮下面是发呆无聊的牲口面孔,现在它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上百张人面,焉识搞不懂为什么一当囚犯就有了一张不干不净、不堂不正的面孔。再过一会儿,牲口气味淡了,人的气味浓上来。陆焉识发现,相比聚集成众的人,牲口并不难闻。
火车开了半夜一天才第一次发水。发水的时候车门打开一条缝,犯人们从那条缝里把自己的茶缸或水壶由押车的干警传递下去,装了水再传递回来。焉识挤到门口,从人缝和门缝向外看,看到的是远处近处的深秋稻田,一洼洼的泥水,每一片小小的水面上都映着一片非雨非晴的灰白天空。他一惊,缩回身体。他想看什么想再次看到那个眼熟的身影他巴望她一直陪他陪下去他什么时候巴望过她的陪伴
有时闷罐车在不知名的地方停下来后,火车头就开走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停多久。焉识便会做孩子的白日梦:列车无期的停顿给婉喻赢得了时间;婉喻可以追上来了。于是停车时间越长,他越兴奋,也越紧张,心在和婉喻一块追赶似的。一旦火车头挂上来,再次拉着闷罐车慢慢开拔,他的心会往下一沉:婉喻又被甩掉了。婉喻是无法追踪这列行迹秘密的火车的,这点他很清楚,但他相信婉喻是有这种妄想的;她的妄想美好而大胆,一直追随装载着他的这列火车。
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爱婉喻。婉喻自己认识到的那一点寡趣乏味,不碍事啊,无伤大雅,他爱了她这个整体,就什么都是好的了。正因为她的寻常和安静,以及那点寡趣和乏味,她偶然的那些小水妖般的风情流盼才珍奇,才宛若神鬼附体。她其实是摸不着底的。他不知道她究竟可以疯成什么样,野成什么样,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闷罐车开了三天,焉识靠着车壁,闭着眼睛,睡睡,醒醒。途中已经有人死了;病死的,渴死的,或是死于抑郁悲哀的,所以腾出了一点空间。到了第四天,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这是甘肃地界了,风冰冷坚硬,每节车皮派两个犯人去车站的机井打水。刚打了两桶水,水就抽不上来了。接下去的路程,全列车的犯人要靠这两桶水活命。焉识是被指派的两个打水人之一。等他拎着空桶,跟在担着两桶水的犯人后面回到站台上的时候,每一节车的门口都挤满茶缸、饭盒、水壶。一个干警叫喊:谁也不准闹,不准乱每人都会有一口水,轮流来列车首部和尾部的犯人看见中间几节列车的犯人先得到了水,便大声抗议起来。尾部的一群犯人竟然跳到站台上,向所剩不多的水百米冲刺。列车首部的人看见尾部的人行动在先,便也跳下车来,扑向水桶。十几只哨子同时吹出急促的短音,伴随着劈叉了的嗓音的叫喊:所有犯人们立刻回到车里去,不然就当逃跑论处人们都丧失了听觉,干渴是一切后果中最坏的后果,任何下场都比活活渴死要好。干警和士兵们进入了备战,眨眼间就封锁了小车站。列车上的紧急电话也摇通了,距离此地三公里的工兵团 正在集合,很快就会赶来增援。
焉识仗着高个头,一眼看出去,站台都黑了,一大片着黑衣的脊梁起伏拱动。真是一个可怕的集体,假如能齐心一致,那些全副武装的解差们是不可能挡住他们的。
工兵团 的士兵们乘着卡车到达,黑了的站台开始转黄。哪里都是黄军帽,黄军装,黄河决堤一样淹没了黑色。免不了发生皮肉和金属的冲撞,槍托砸在肉上、骨头上的闷响,正面人物对着反面人物的呵斥叫骂,反面人物朝着正面人物的惨叫求饶焉识也挨了莫名其妙的两槍托。这个时候,什么都讲不清了,想不想造反,先给两下子再说。其实就是为一口水,扑灭一下喉咙里的焦渴,没有一个人的企图超出生物的最初级需求。
一场平叛结束了。年轻的解放军士兵个个是打了胜仗的样子。着黑衣的躯体大部分都瘸了歪了,被扔上列车。人群彻底散开后,显出地上躺着的五六个人,其中四个已经死了,不是抢水就是混战的牺牲。死者之一是张粹生。
焉识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张先生在车上一直找你。昨天还问我看见你没有。”说话的人叫刘国栋,一脸大胡 子。
焉识后悔极了。上车的时候他跟张粹生被人挤散,之后他的脑筋一直被婉喻占据,没顾上去找张粹生。他记得张粹生跟他说过的最后一段话。那是他们转监的中午,他拿出婉喻带来的油浸蟹黄请张粹生吃。张粹生说:“我爹爹最喜欢吃王宝和的螃蟹宴。”他爹爹是上海的一个不小的资本家。“伊就是太想不开,一辈子赚那么多钱,也舍不得放开吃一次螃蟹宴,都是吃请。你的家主婆对你真好。”
他们闷罐车走了五天,才到达目的地。干警和士兵吆喝犯人们下车时,大家都互相打听到了的这个地方是哪里。有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边小声传开:“西宁城外。”
“你来过此地吗”有人问。
被问的人茫然地摇摇头。
当天中午,运输部队派来了几百辆“嘎斯”大卡车,把犯人们装上去。走了一阵,路就没了,车轮下出现了枯得发白的草。往后看,往前看,“嘎斯”们在草里忽上忽下,如同在草海行船。犯人们恐惧地互相看看:他们被弄到这自古无路的地方到底会干什么
横来的风带着细小的雪花,落在草的大漠里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