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浸淫,当下我不夸它也不骂它,唯叹它,叹它的神奇。
丽江的神奇,显性上是因其对多元价值观的包容,对各色游子过客、浪人散人的收容。自负又自卑的纳西文化和自恋的游民文化在这里互为寄生,放纵和深邃交织在一起,组成它分裂型的人格。它自我构架了一个现代版的稷下学宫,却不规避世俗烟火。它自我酝酿了一座真正国际性的城邦,却促狭地自我解构。若用拟人化的修辞,在我心里,它是个貌狎实狷的孩子气的老人。
深一点儿的层面,丽江有心无意地吸纳、生产着一种凌驾于世俗审美之外的大巧大俗。重建审美后带来的欢愉,有心的人于此皆可体验到。我们是黑白灰世界里碌碌半生的一群人,有心破局,无缘觅境,直到遭遇彩色的丽江。正因如此,很多人会爱它胜过爱自己的故乡。
另一层面,它的神奇构架在其独特的江湖性上。当下的中国,古风江湖早就荡然无存,唯在丽江地,还能寻摸出那点儿久违的江湖伦理。开客栈的、开酒吧的、卖茶的、卖艺的,皆为江湖客,皆行江湖道,一切桥段皆为江湖事。
丽江本就是场江湖。这是个映山映月,却又深不见底的江湖。它有自我衍生出的一套暗潮涌动的生产机制,边自我建筑边自我修复,甚至缜密地预留了自我毁灭、涅槃重生的种子。你看,多么神奇。
十年丽江行,我迷恋这个江湖,亦可窥见月阙风摧的那一天,但不确定能驻守到涅槃的那一日。故而,我把大冰的小屋的招牌特饮起名为:相忘于江湖。
既是江湖,怎会没有恩怨。有些是触及伦理的恩怨,有些只是简单的拳来脚往。
路平和小南京同样难免遭遇江湖。事情来得很突然,路平需要跑路了。
路平经历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跑路。
一群酒醉游客在路旁挑衅他的唱功,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凝重起身,放好吉他。对方见他作势要动手,一下子暴怒了,一个流浪歌手还敢和穿巴布瑞衬衫的动手于是有的指着鼻子来抓领子,有的伸腿踹向他的下身。
路平当年是野战军的军事标兵,膂力过人。一个右摆拳ko 了对方。又一个上来,又是一个左摆拳
很多在丽江挨揍的游客,都自认为自己在自己的城市有着不菲的影响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甚至朴素地认为这种影响力可以绵延到丽江。殊不知在这方化外之地耍横的,只会遭遇更朴素的丛林法则。
短兵相接后,挑衅者们一个托着下巴跪在路边淌口水,一个仰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剩下的几个左一个右一个地打着手机搬救兵。其中一个蹲下来,掰开肥肉,探了探那人的脖子忽然脸色大变。
死了
周围的人皆心头一凛,路平立马转身疾走。
考验小南京的时候到了。
最坏的情况即将降临,时逢年底严打,路平被剃光头戴脚镣关单间几乎已成定局。多少结发夫妻在这种关头都不得不忍痛各自飞,何况只是一场艳遇的小南京。再怎么说,她也是个生意场上精明无比的女商人,利害得失间的权衡一定比普通文艺女青年来得要理性,她的离去几乎已是定局。
小南京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她第一时间买了离开丽江的票。
买的是两张票。
她来丽江的时候拉了两个大箱子,走的时候一个都没带。她把所有的漂亮衣服都丢在了房间里,腾出手来帮路平拎乐器。路平夺下她手里的吉他箱子丢开,她又去捡了回来,固执地双手拎着。
两个人带着三把吉他,离开了丽江。任何联系方式都联络不上他们,自此消失了许久。
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二逼的女同桌,她有一对巨大的咪咪,喜欢发花痴。最大的梦想是回到古代,把处女之身献给一个通缉犯,陪着人家亡命天涯。后来她嫁了一个搞金融的青年才俊,2007 年股市崩盘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和人家离了婚。
据说很多姑娘都犯过亡命天涯的花痴,但大部分会在成年后痊愈,变成另外一种生物。这个叫小南京的女人敢真走出这一步,着实让人惊讶。
那段时间,我在内外蒙古游历,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机,事发后一周才得到这个消息。回到济南后,我联系了一家相熟的律师事务所,咨询了相关量刑标准,预约了律师服务,并找来家政打扫了房间,一直等着路平给我打电话。
但他始终没联系我。
那个律师朋友说:“他是怕连累你,你有个仗义的兄弟。”
他仗不仗义我不在乎,但他那个粗口连篇、带点儿俗气的女人,却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姑娘。
自此,我再不敢把他们两人的相爱说成是艳遇。
日复一日,音讯全无。
我很想路平,托缅甸的江湖弟兄找他,和去往柬埔寨的朋友也打过招呼,但始终没有他的消息。多年前,我和路平有个在珠穆朗玛峰脚下的定日县城开酒吧的约定,我怀疑他借道藏地,遁去了尼泊尔。但常驻加德满都的朋友说,从没见过一个西安口音的驴脸流浪歌手出现。
初夏的时候,我去南京公干,一个人坐在玄武湖边喝汽水儿。闲极无聊,拍了张照片,发了条乱七八糟的微博:
我本无家更安住,朝辞白帝彩云间,故乡无此好湖山,玄武湖水咸不咸
没多久,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里小南京说:
你现在打车来虎踞北路的话,还赶得上吃点儿剩菜。
时隔半年,我在国际大都市南京的一家兰州料理店里见到了我的兄弟路平。和一对逃犯贤伉俪共进晚餐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双方本着和平共处、睦邻友好的原则,展开了愉快的会谈。席间,我礼貌称赞道:“路平你娃太了不起了,你俩吃什么吃的都胖成这副熊样儿了”路平嘿嘿笑着,说:“你仔细看看小南京的肚子,她现在是个有内涵的女人。”我哎呀一声乐出来:“恭喜啊俩逃犯,亡命天涯的路上还不忘干革命抓生产。”小南京奇怪地问:“我们从丽江直接回南京的,没亡命天涯啊”“你们一直住在南京”“是啊,住我家里。”
我很礼貌地擦了擦冷汗,由衷叹道:“小南京,你是个呆逼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条,对窝藏罪的规定为: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秘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小南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冒的是什么风险,但她铁了心要有难同当。不是没人劝她放手离去,她都给骂回去了:“你这么想,就不是人。”
小南京怕路平被抓住后枪毙,害怕他散手人寰、驾鹤西去而无骨血遗世,故而非要给他生个孩子。路平不从,她就来硬的我见到他们时,小南京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此等事宜,非寻常女子所能为之。
那让我想起一段历史。
十九世纪初,俄罗斯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
十二月党人身为贵族,却为废除自身的贵族特权,为社会的进步而斗争,彻底地背叛了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背叛了他们曾经捍卫的那个制度,自觉地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历史的趋势联结在一起,献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令人十分钦佩。然而,更令人钦佩的,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崇高行为。
起义失败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还专门修改了沙皇法律条文里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出人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被流放西伯利亚。
尼古拉一世紧接着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做出了限制:凡愿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
这一法令的颁行,无异于釜底抽薪,这意味着这些雍容高贵的女性将永远离开体面的生活,离开襁褓中的孩子和至亲好友,告别昔日一切理所应当的辉煌。
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些高贵的女人了,她们接二连三、义无反顾地去往西伯利亚,去到她们丈夫的身边,并陪着他们死在那里。
其中一个叫穆拉维约娃的妻子说:“为了我们的爱情,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为了获得这份失去一切的机会,她斗争了一整个月。
美丽的法国姑娘唐迪在巴黎听说前男友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申请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几经周折,她得到了这份赴死的许可。他们在牢狱中结了婚,几年后,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对异国情侣倒在了西伯利亚的茫茫荒原,人们收拢她斑白的头发,回忆着短短几年前的她曾是多么的明艳动人。
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是她们中第一个在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当她在前往西伯利亚的路上途经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有一个深深倾慕着她的诗人也在场,两年后,诗人根据她的经历献给她一首长诗,叫做波尔塔瓦。
那个诗人是普希金。
十二月党人妻子中最后辞世的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说过这样一段话:“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是哦,她们哪里是什么女英雄,她们只是忠于爱人罢了。
她们未必懂得丈夫们所为之舍生取义的理念和目标,但她们肯摒弃浮华肯用生命去诠释什么叫做爱情。
小南京读书不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故事,她一定是不知晓的,但她无意中却步了先人之后尘。
她不是贵族,却几乎称得上侠女。伴君遁天涯这件事上,她迸发的侠气和周遭的烟火气形成鲜明的对比,亮瞎了对丽江爱情故事嗤之以鼻者的钛合金狗眼。
热衷于艳遇的人们习惯把彼此当作过客,既然是过客,就没什么为之驻足的道理。
路平说,如果方向一致,两个命中注定要结伴同行的过客是不会擦肩而过的。
那是什么样的方向呢携手同行的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路平给这个腹中孩子起名叫路过,小名过儿。
我起初不懂这个名字的寓意,后来越品越有滋味。
一直到过儿出生,都没有警察叔叔拿着通缉令来抓路平,这让路平和小南京很奇怪,后来辗转打听到原来根本没立案,因为那天根本就没人就此事报案,虚惊一场。更奇妙的是,那个躺尸的哥们儿只是被揍晕了而已,躺了一会儿就自己起来吐酒去了。不仅没死,而且听说颈椎病还得到了缓解。
我曾建议小南京给那个挨揍的人立个生祠牌位:“小南京,俗话说试玉需烧三日满,某种意义上他帮忙加了一把柴,不然我们怎会有缘见得你的真本色。”
小南京给路过喂着奶,笑笑地,慢悠悠地说:“大冰,你还是不肯喊我嫂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