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巷子里的老故事
鸟人鹏鹏退伍后来到成都,历经艰辛混到了一个小报记者的职位,算是混进了媒体圈。
巴蜀多怪杰,平媒和电媒字搬运工,要不就是隐隐其中的牛人。近朱者赤,他那时候是块海绵,别人聊天他就竖起耳朵听,虚心求教后,他开始扎书店淘书读书。
先补课读哲学,起手读康德,然后是鲁多夫奥伊肯硬生生啃完了。后来越读越广,读奥威尔、读托克维尔、读约翰洛克直到读出一肚皮的恍然大悟和郁郁不平。他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愤青,在报纸上发不出真实的文字,就化名混天涯社区发帖子,也在博客上写些愤世嫉俗的时评文章,博客点击率一度惊人,粉丝量在那个年代算是可圈可点的。人一得意就开始膨胀,笔锋利得像三棱刮刀一样锐,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指名道姓去剖析,导致博客开一个就被封一个,然后被请去喝茶。
喝完茶出来,工作丢了,但再求职的时候反而容易了一些,他继续撰文为生,哪儿能发就发哪儿,各种化名。川地崇文,几年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在某些场合成了一个颇受人尊重的人。有人开始喊他“张老师”,他少年老相,谈吐深沉,常让人误以为四十几岁。
他自认为自己已重塑了一种价值观,就不再刻意追求个体命运的改变了。川地散淡文人的基因在他这里萌芽,关于对故乡的逆反、对个体命运的不满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川人爱摆龙门阵,包括形而上的龙门阵。他经常坐在宽巷子的藤椅上和人聊概念:“良心是一种本能,一种根据道德准则来判断自己的本能,什么样恶劣的社会环境诞生什么样的弹性道德,有什么样的弹性道德就有什么样的弹性良心”
那时宽巷子里的同道不少,没人觉得他太幼稚,也没人觉得他太过迂腐。
那种氛围,让人羡慕。 落霞
宽巷子那时还没改建,古老的少城瓦檐阴萌着老石板街,几把竹藤椅一摆就成一个茶摊,几个茶客一聚就是一场小沙龙,惬意得很。当时那里游人罕至,只有两三家卖茶、卖烧烤的小门脸儿,不像现在这样仿古建筑扎堆,塑料感这么强。当年的宽巷子里有个叫龙堂的青年旅舍,价格低廉,是纯正背包客才会去住的地方,一度聚拢过一群户外牛人、徒步达人。偶尔自发召开的经验交流沙龙品质之高堪称国内翘楚,但听说现在的龙堂一般背包客已经住不起喽。
宽巷子也曾一度是部分成都传媒人和文化人的聚会地,几块钱一碗的盖碗茶一泡,一个下午就在露天龙门镇里打发了。茶客走马灯似的轮流端着茶碗开讲立说,聊什么的都有:时政民生、宪政针砭、古事考据甚至情色女人,我听到过对荒木经惟最精彩的分析就是在宽巷子的藤椅圈中。还有一次是听两个人辩论伊朗电影,当时那是刚刚才开始流行的话题,守的人头头是道,攻的人如数家珍,俩人都争得有理有据的,记录下来就是一堂不错的公开课。我记得那俩人都穿着大白汗衫拖着大拖鞋,半点儿文艺范儿都没。
比起北方的侃爷来,成都的龙门客没那么会吹牛逼,遣词造句也质朴。说是闲谈扯淡,但思想性实在是很强。空谈未必有益,但总归比喝大酒、打小麻将来得有点儿意义。
我初次去宽巷子时曾和鸟人鹏鹏感慨:“这简直是个稷下学宫哦”
那时,我刚刚开始混西藏,也刚刚和鸟人鹏鹏结识。
我们一开始是酒友,后为茶友,再后来是文友、卖唱的乐友、思想上的诤友,以及互相没有什么顾忌隐瞒的江湖老友。
我刚开始混宽巷子应该是在2003 年前后,当时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走到了一个成长的临界点上。我开始重新游走,油画箱换成登山背包,从内蒙古到云南,边走边寻找适宜完成心理建设的环境。内蒙古、滇西北、康巴藏区、卫藏,都是我那时的出口,于是成都自然而然地成了重要的中转站。
我在拉萨开了浮游吧以后,有好几年一度把西藏当成根据地,来来回回折腾,济南反倒成他乡。那时, 济南到拉萨唯一的航线要在成都中转,结识了鸟人鹏鹏一干人等以后,我就不再多带盘缠去成都,固定地由他和朋友们管饭。每次都先在成都聚上几天,然后再自己想办法,或搭车,或徒步,沿着川藏南线或北线去往西藏。返程亦然。
我做着一份貌似体面的工作,实际上却是三更穷五更富,收入一直不稳定。那时忙着心理建设,懒得跑堂会挣商演的钱,一直穷兮兮的,故而能省则省地蹭来蹭去。好在待我亲厚的朋友着实不少,光成都就能数满十根手指,尤其是阿狼和鸟人鹏鹏。
阿狼是混在成都的广东人,资深户外玩家。他只会说粤语和四川话,一句标准普通话也不会。他那时在宽巷子开阿狼烧烤,不论我何时去都有热乎乎的烤海鲜和煮啤酒奉上。后来他的烧烤店赔了,在川师旁边开了家狼窝酒吧,不论我何时去都有鸡翅啃、哥顿金喝。后来狼窝酒吧赔了,他开了家阿狼广式茶餐厅,不论我何时去都有猪扒牛扒吃。后来茶餐厅赔了,他开了家阿狼川粤混搭私房菜馆,不论我何时去都有
我不记得这些年叨扰了他多少顿接风酒送行饭,也不记得他到底干赔了多少家店,只记得他一直对我很好,永远记得我爱吃的口味,把管我饭当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想,他心里或许一直把我当成个需要节省盘缠的旅人朋友,他在用他的方式善待一个在路上的朋友。
这种善待常让我有无以为报的感觉。
阿狼去丽江的时候习惯住在束河阿彝娜的院子,我总没机会招待他住宿。他去我酒吧玩儿,我吩咐看店的义工一定要让他喝好,千万别收钱。义工半夜打过来电话说:“狼哥说不收钱就不喝结果他一晚上真的一口都不肯喝。”
我冲义工发火:“你是猪头啊你这么点儿事儿都干不好。”
义工也冲我吼:“怨我吗 他来了就忙前忙后地帮招呼客人,又是开酒又是收账又是陪人聊天我根本没找到机会安排他坐下来喝会儿。”
我想起来我和阿狼说过,我在丽江不论开任何店,他都是挂名掌柜。他还当真尽本分去了好吧,这事儿怨我。
阿狼中年得子,孩子今年刚两岁,他让我当孩子的干爹,我想我只能将来从孩子身上还回去了。最起码将来要教狼崽儿不说一口广东口音的四川话
接风送行都是阿狼在管,其他就全归鸟人鹏鹏了。
鸟人鹏鹏稿费够的时候就请我吃饭,囊中羞涩的时候就带我蹭饭,但他基本上十次有九次是囊中羞涩的。于是就专捡和我们一样三更穷五更富的江湖兄弟们,带我去蹭饭。慢慢地,我竟养成了习惯,习惯成自然,一自然就自然了很多年。后来, 他来丽江我也必带他蹭,不是蹭来的饭吃起来都不香。那几年,俩人简直贱到一块儿去了。
2012 年底我去成都,他还带我去山鹰户外蹭山鹰的牛肉火锅,去泡腾树街蹭幺妹儿的私房家常菜,而且受的都是上宾待遇。有天晚上,我们酒足饭饱坐在小通巷喝茶,我忽然琢磨起这茬,说:“不对哦,咱俩现在都不缺钱吧,怎么还在蹭朋友们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