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在天京举足轻重,那是前朝的事情。近来萧条了许多,富不过三代是个俗语,盛极必衰也是这个理儿。但这对龙家来说,式微也是过去式了。
就是这位龙二爷凭着精准独到的眼光,煤油生意远销海外,办银行,资助当年一腔热忱,却一筹莫展的孙委员长,在时局稳定创立天京政府后,被任命为行政院长,兼任财政部长,声名鹊起。
钱和权是最能让世人头脑发热的东西,而这人两样都占全了。
"也就是说,这个龙二爷是天京有权势里头最有钱的,有钱人里最有权的那个。"沈南瑗站在千月门外不远地方,朗逸行跟她碎碎叨叨了很多,她听完后,一句话就总结了。
朗逸行给绕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道:"妹妹可真聪明!"
"你们家和这个龙家什么仇?"沈南瑗挑了朗逸行下手,可谓是正正好。这家伙说要带自个出来见世面,孰料正好碰上龙二爷,那一身的仇恨值让人没法忽略。
"不共戴天……"朗逸行正要说,再看沈南瑗,"你个小毛孩子知道这些没啥用,走了走了,那边还等着我开场呢。"
"……"沈南瑗套话套了一半,倒也不恼,反正该直到的,她总能知道的。
这是朗逸行常被用来敷衍的话,如今用到了沈南瑗身上,原来这种压人一级的感觉这么好,难怪长辈们都爱用。
也就打心里喜欢和接受沈南瑗的存在。
他是家里老幺,底下有了个妹妹,这感觉还挺新鲜好玩的。
"快点,要赶不上了。"对于朗逸行来说,开场和压轴那都是最好玩的东西,不能错过。
沈南瑗对于朗家三少风风火火的性子,颇有些无奈,正要叮嘱银霜跟上,却发现银霜人不见了,顿时给吓一激灵。
"银霜呢?"
"啊,你说跟着你那丫鬟啊?"朗逸行皱眉想了想,"刚不还在这么,嗳,那是不是?"
朗逸行指的那地靠近千月门,银霜正和人推攘,沈南瑗眼尖,一下认出那些人是随龙二爷一块来被留在门外的。
"你什么人,干什么的?"
"龙、他叫龙二、是……"银霜像是失魂了似的,反复倒念了几次。
"二爷不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唉不是,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沈南瑗上前一把拽回了银霜,刚好就让银霜躲开了男人的巴掌,"不好意思,小哥,我姐姐这儿有点不大正常,说话得罪别见怪,别见怪。"说着指了指脑袋,拉着浑浑噩噩的银霜迅速离开。
那些人的工作也就是负责安全。
并不会仔细追究。
沈南瑗把银霜拉去和朗逸行碰了面,进了旁边的兰魅坊。再看银霜浑身发颤极不对劲,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银霜……"还不等沈南瑗问,突然被银霜紧紧握住了胳膊。
"龙二、匣子。"
"啊?"
要问也问不到了,银霜说完那两个词儿就一脸煞白地昏了过去。
留下一头雾水的沈南瑗和朗逸行面面相觑。
"你这丫鬟什么毛病?不是被龙二始乱终弃吧?"
沈南瑗眼刀子飞了过去,"还不赶紧送人去医院!"
脑海里则飞速运转,龙二无疑指的是龙二爷,便是银霜受刺激的由头,那匣子…难不成说的是她手里的黑匣子?
圣马力医院。
天蒙蒙亮,一夜过去了。
银霜醒过来时,看到床沿趴着睡的少女,一只手枕着脑袋,一只手则紧紧抓握着她的手。
"没事,没事……"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小姐。"她轻轻唤了一声。
沈南瑗惊醒,有些茫然地看向银霜,眼底渐渐恢复清明。"银霜,你醒了啊。"
"小姐,我怎么……进医院了?"银霜看着四周一片白,纳闷问。
沈南瑗仔细打量她,见她一脸茫然,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没印象了?"
银霜疑惑不解,盯着她看。
沈南瑗想起了医生说过的话,说这是病患受刺激过后的应激反应,情绪浮动过大。
短暂的记忆触点都会引起这样的反应,有助于恢复记忆,但也不是绝对能恢复。
"昨天,我们见到龙二爷,你反应很大还晕了过去。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沈南瑗问。
她的手是被银霜抓过去的,一整夜都抓得死死的,是畏惧。
银霜再听到那名字,情绪仍然是紧张,但似乎有过了缓冲,并没有像昨个晚上那样失控,而是痛苦抱住脑袋,"那名字,让我很害怕,也很愤怒,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感觉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沈南瑗一怔,对那件东西持保留态度。
"是什么样的东西?"
银霜抬起了脸,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却是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才道,"我……想不起来。"
好像有什么人,随着那样东西一起消失了。
她在梦里伸手去抓,抓到了一只温暖的手,现在看来应该是沈南瑗的。
可自己错把她当成了谁?
银霜的情绪不大对劲,医生说她不能再受过度刺激,会对她的精神造成影响。
沈南瑗也明白这件事大约是急不来,手里的匣子从泷城跟着自己来到天京,也不在乎多捂这一刻。
相反看起来,还似乎有了一丝进展。
现在她终于相信杜聿霖的话了,那个东西到底有多少人想要!
——
沈南瑗把银霜接回了家。
遵医嘱吧,就是暂时不可以提起任何刺激她的话。
沈南瑗便按捺下了想要拿出黑匣子给她看看的心思,心里想着,还是等她稳定一些再说这些好了。
这前前后后一算,她已经来到天京半月余了。
走前说好了,一到地方安顿下来,就往NY打个电话,报平安。
沈南瑗问了管家家里的电话号码,抄在了小本本上,这才拨通了NY的电话。
今日是周末,她原还想着,吴娉婷和匡珍珠都会在店里。
谁知竟只有吴娉婷自己在。
"珍珠姐呢?"大概和吴娉婷聊了一下自己的现状,沈南瑗随口问道。
"她啊!"吴娉婷酸酸地道:"一门心思嫁人呢!"
停顿了一下,吴娉婷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你是因为不想结婚才要跑去天京的,她倒好,现在是一门心思的想嫁到天京。明明是三个人的店面,现在成我自己的了。哎,害得我现在也想,要不要去天京读大学!就把店铺交给芳姐打理算了。"
李氏的闺名,单字芳。
沈南瑗愣怔了片刻,呵呵笑了起来:"那敢情好,咱们三个又能在一处了。"
"切!两个麻烦精!"吴娉婷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认真说起来,沈南瑗走了之后,还真是挺没有意思的。
匡珍珠这又一走,吴娉婷的心里空落落的。
她可不是说笑,她爸本来说要送她出国留学,她妈舍不得她吃苦。
天京有一所女子大学,倒是也不错。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考的上。
吴娉婷又和沈南瑗说了说泷城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的消息来源多半是从她爸那里。
就是青帮和白虎帮又干了起来,原本弱势的白虎帮,居然很快就扩张了势力,不说能够压制青帮吧,至少是又成了以前那种各顶半边天的状态了。
吴娉婷啧了两声,"哼,这都是男人的错,世界上要没有男人的话,是绝对不会有战争的。"
沈南瑗不知晓这个该怎么说,她有些担心裴天成,嘱咐了吴娉婷让人将她的联系方式,给送到南焦路三号,给一个叫裴小玉的女人。
吴娉婷也没问她那是谁,倒是满口答应下来了。
回头还不忘告诉她匡珍珠是哪天的车票,让沈南瑗及早准备,好去车站吓匡珍珠一跳。
这通电话打了快半个小时了。
管家在她的跟前,来回过了三次。
沈南瑗这才挂了线。
要说这各人有各人的机遇,匡珍珠的美人哥哥她算是听吴娉婷说起过,童年偶遇,久别重逢,难怪叫她一头扎了进去,至于会发展个什么样,这就无法预料了。
不过,匡珍珠要来的消息,还是让沈南瑗有些振奋。
她让银霜拿来了日历,在下月三号画了个圈圈,那是匡珍珠抵达天京的日子。
算一算时间,也就剩五天。
想想来了天京这段时日,拢共出去两趟,等匡珍珠来了就有伴儿了。
沈南瑗心里想的是,等参加完匡珍珠的婚礼再走,合着也就是在五六月份的时候,也能多陪舅舅几个月,兴许还能等到事情尘埃落定。
至于事情,太多了,龙家的,银霜的,兴许还有泷城的……
这天早上,沈南瑗吃到了地道的泷城早餐。
一颗颗裹着面糊的香椿在油锅里高温炸过,变成一条条金黄灿烂的小鱼儿。而吃香椿图的就是那一股鲜浓独特的香气,裹上面糊一炸,香气被油温迅速逼出,包裹在鼓起来的面皮气囊里,吃起来独具香气,外酥里嫩。
沈南瑗眼睛亮闪闪地看向了旁边侍候的管家,"王叔,不用拘谨,一块坐下来吃罢。"
"不了,不了,小姐,我们都一早吃过了。"王管家心里熨帖,又顿了一下说道,"四爷前阵子就在物色泷城那边的本地厨子,一直担心小姐您吃不习惯。"
沈南瑗心底触动,朗华对她的照顾当真是细致入微的,然后就听到了管家一声叹息。
"王叔,怎么了?"
"回小姐,我是担心四爷,听阿武说,四爷又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唉……"
沈南瑗当即就皱起了眉头,朗华从不在她面前露难色,即便在忙,隔三差五还是会过来一块吃顿饭,她也觉察到异样,倒不知事情已经严重成那样子。
午时还不到,沈南瑗就拎着一食盒带着银霜出门去。
去了朗华所在的大昌洋行。
洋行是朗家老爷子创办的,原先家族里就是经商的,后来认识了洋主教,发现了其中商机。
现如今兄弟俩,朗宁负责进口,而朗华则负责出口贸易。
做的有瓷器,丝绸,棉纺还有茶叶等等,进的则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手电筒剃刀等等的生活用具,还有轻奢的怀表首饰等等。
洋行的买办就相当于中间商,一手买进,一手卖出,赚取的是两边东西的物价差。
沈南瑗进了大昌洋行,发现已经颇具后来贸易公司的雏形,大家各司其中都在忙碌。她也不好意思打扰,阿武见着她之后直接把她领去了朗华的办公室。
朗华在开会。
听说是龙家龙二趁着朗华不在天京,用低劣手段将大昌两笔到期续签的订单合同抢了,跟英国人签了长达十年的合作契约。
也就意味,大昌将失去两位老主顾。
朗华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沈南瑗,脸上的凝重神情顿时褪了去,"南瑗,你怎么来了?"顺便抬手看了眼时间,同时也扫见了她搁在桌上的食盒,不由露出笑容。
"还不是舅舅不肯好好吃饭。"沈南瑗走过去打开了盖子,下面用棉套子捂着,还热乎的,"是谁跟我说吃饭是大事儿来着,还不是一次两次,生意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朗华被人叨念,嘴角莞尔。
随后就被她按在座位上,他开口道:"这警醒的,振聋发聩,下次一定不会忘了。"
沈南瑗这才放过了,把菜都端了出来。有银鱼莼菜羹,宫保鸡丁,梅干菜扣肉,还有两道新鲜素炒的时蔬。
舅甥女俩饱餐了一顿。
开始谈起了正事,是沈南瑗提起来的,"天京的贸易业发展势头迅猛,从朗家老爷子一辈开始的,到您这已经传承,天京大大小小的洋行数以百计。洋行的兴起,在最初阶段带来的是贸易繁华,能够促进交流的作用。但产生的高额利润同时也引起了‘吸血虫’的注意。"
"吸血虫?"朗华觉得这名词新鲜。
"那些列强的资本主义家不就是往咱们身上吸血的臭虫子吗?"
沈南瑗一本正经地说:"正当利益之下的商行往往干不过手段肮脏的,龙家用的是低价想制造市场垄断,但这市场并非是龙家一家说了算的。"
朗华这时已经转为认真倾听,"但目前,龙家已经收拢了半壁市场。"
"那不是还有一半么。"沈南瑗俏皮眨了眨眼,"舅舅,你说是拼了命的去争去斗好,还是静待时机,等到敌人快成功的时候给他一个反转结局的好?"
朗华似乎捕捉到一点她话里的意思。
"舅舅,想不想搞个大的?"
沈南瑗面前就被盖了一叠资料,"小姑娘家家说话别搞不搞的。"
沈南瑗没成想在这点儿上被说教了,然而再一看面前的资料,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企划书?
从大昌洋行离开,都已经将近傍晚五点。
沈南瑗那点现代发展史经验被压榨得精光,同时也让朗华和他的伙计们又开始加班加点了,不过这一次有了方向。
离大昌银行不远就是瑞士银行,沈南瑗脚步一拐就进去了。
她是查看自己的户头,结果被告知户头上有五百多根金条,惊得她以为银行算错了。后来看了账面上才真真切切知道自己有了这么多资产。
最后两笔一百和一百的,是来自匡珍珠跟吴娉婷,日子正好是她离开泷城的那天。
沈南瑗内心触动,要知道,这时候的物价,一百五十大洋就可以在这置办个房产,而她手上的金条折合大洋都破了万。
最最夸张的是,白家商铺的利润全部归了她的户头。
她就这样成了个万元户。
沈南瑗要了一张空头支票。
重新回到大昌洋行。
跟朗华在里头嘀咕了半天,出来时手里空空的,脸上却是笑开了。
那商铺是朗华给她了的,且过了授权次数,也就意味着不可更改。而且并非是白秋寒放养式的,朗华专程派了人过去打理,短短一月,盈利就翻了两番,这才有沈南瑗账户上多出来那么多钱。
用朗华的话说,那本来就是属于她生母的,何况她还帮他找回了扳指。
沈南瑗只得收着,但,钱一半用作入股。
另一半,她有别的用处。
沈南瑗用暴发户的方式打破了朗华的矜持,不单要去做,还要往大了搞。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相信以自己的‘经验’加上朗华的生意头脑,一定能让朗家度过这次的难关,还能更上一层楼。
她心底美滋滋想着,带着银霜回家。
正要去取车,忽然听到一声拔尖的叫喊声,"抓小偷——"
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被人撞了个正着,沈南瑗想也没想,就把手包对准那撞了自己的人扔了过去。
啪。正中后脑勺,那人毫不防备就往前面跌了过去,一下被银霜追上去,三两下就制住了。
"老子的事情,你们也敢管!"那小偷横的很。
沈南瑗捡起了手包,照着他的脑袋又拍了一下,不客气地说:"姑奶奶也是你说撞就能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