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弹指过, 那些惊心动魄, 伟大与隐忍, 终随着一钵黄土, 随光阴彻底的掩埋。
公主默默坐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笑,如片羽坠地,似乎没有重量,却能掀动起半生尘烟。
她弯起的唇角久久不落, 保持着一个滑稽而讽刺的弧度:“本宫就知道,他是这世上顶顶迂腐蠢笨之人, 权势、清誉、性命,他竟都能弃之不顾,可换来的是什么呢, 他所为的黎民苍生,以为他是通敌叛国的屏蔽的关键字,将他编成歌谣,记进史书唾骂,黄泉路上,他听见这骂声, 可会觉得可笑又可悲!”
她说到最后,语声都发着颤,用长指紧紧捂住脸,几乎痛不能语。
魏将军搂着她的肩, 让她靠近自己怀里,努力压下胸口悲戚,阖上眼道:“都督行刑前日,我以补录案宗的名义去狱中见过他,那时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还记得,自己跪在都督面前,撩袍重重一拜,送他最后一程。
眼看一切都尘埃落定,魏将军仍是觉得心念难平,忍不住问他可有后悔,苏少陵却笑着让他起来,摇头道:“你无需如此,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求仁得仁,有何可悔?”
“可外面都在骂都督是千古屏蔽的关键字,累的灵州城被屠,可明明那里面的百姓和军士都被撤出,死的都是因疫情而重病之人,所谓屠城,无非是燕王故意散布的诛心之言。”
苏少陵淡淡一笑,目光仿佛越过阴暗的牢房,投向明亮的彼端:“敬亭啊,你说繁树成荫,落花护泥,它们从不求被看见,也不求被赞扬歌颂,只是循着自然天道而已。做人为何不能如此,我这一生何需外人评判,但求无愧本心而已。”
公主听得肩膀止不住发颤,终是坐直身子,抹了把脸上的脸道:“无愧本心,那他可敢说,无愧于本宫!”
她还记得,苏少陵挂帅出征新郡的前一日,她偷扮小太监从宫中跑出见他,想到两人这一别,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公主怎么也不舍离开,直到熬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她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都督府。
那一晚,大约是她主动的,她本就是热烈飞扬的性子,爱一个人,就迫不及地想交给他全部,什么礼法、贞洁,都不及心上人的体温重要。
可苏少陵却是中正守礼,当迷乱归于平静,他便忍不住自责起来。
第二日,他早早就得起身出发,微熹的晨光下,公主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人沐着蹁跹的金光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手指抚过她的脸,如起誓般道:“等我回来,就娶你。”
那大约是一个梦,一切都太美太像幻境,仿佛有人在这粗粝的世界外,罩上一层柔和华丽的绒布,触到哪里都是温软舒适的。
于是,公主拥着还带着他气息的锦被,满足地闭上了眼。
可再睁眼时,她得到的却是苏少陵通敌叛国,开城门放燕王直入灵州的消息。
朝内外都在议论,苏少陵狼子野心,竟想仗着手上的兵权与外族勾结,放燕王进了灵州城,以致生灵涂炭,幸好有长宁侯十万大军在兖城死战,才终于守住大越最重要的防线,未让中原失守。
公主怎么也不信苏少陵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在华清殿外长跪不起,被烈日晒得晕倒了两次,直到皇帝无奈答应等苏少陵被押解回京,必定亲自审问,绝不会让他含冤受辱。
没想到,就在华清殿上,面对皇帝痛心的质问,苏少陵坦坦荡荡认下了叛国的罪名,一个字都不为自己申辩。
那一日,公主枯坐在露华殿整整一日,泪水流了又干,却只等到皇兄走进来告诉她:“他自己认了,说他是一时贪欲酿成大错,绝无冤屈,也无人构陷。还有,他不愿见你。”
他们最后见的那次,竟是在他行刑之日,往午门的城楼之上。
那日公主特地穿了一身红衣,云鬓华钗、绣金坠玉,她默默看着长街之上,被众人围着唾骂的囚车,风扬起她的裙裾和秀发,如一只蹁跹欲飞的火凤。
她轻轻牵起唇角,隔空对着他道:“少陵,你说过回京就会娶我,那今日便算是我们的婚期。”
然后她闭上眼,决然地将身子向前倾去,可皇帝派来的侍卫偏在这时感到,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然后边喊着:公主赎罪,边将她强行带回宫去。
可被带回去的公主,仿佛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的另一半魂魄,早已随着那人深埋地下,再不能见天日。
皇帝派了很多人日夜守着她,可她从未放弃寻死,直到有一日,皇帝带着太医过来,坐在床沿,看着向来疼爱的妹妹瘦的已无人形,咬牙叹息一声,转身让太医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这个消息点亮了公主死灰般的心扉,她终于不再寻死,开始努力吃补品和药膳,她常摸着肚子想,这已经是他留给她最后一样东西,唯一能让她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希望。
可对皇帝来说,忧虑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