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底的欢喜却像沸开的水一般, 咕噜噜往上冒着泡儿。
毕竟他没有否认, 没有推脱,一切都已经在考虑。
杨佩瑶低头借着看手表, 掩去眸中喜悦, 学着他素日淡漠的神情, “再说吧,要迟到了。”
顾息澜“嗯”一声, 再度发动汽车,不大会儿,在武陵高中对面停下,“下午我有事情, 让阿程送你回去。”
杨佩瑶拒绝,“不要, 我自己可以坐电车……让同学看到不好。”
顾息澜默一默, “今天冷, 让阿程送你, 你晚两分钟出来,不会很多人看见。以后,我早晨接你,下午你自己回家。”紧跟着加一句,“好不好?”
早晨七点多钟,太阳刚升起没多久, 正是冷的时候,而下午四点, 夕阳不曾落山,要暖和得多。
杨佩瑶抿嘴笑。
说完了,再特意问一句“好不好”。
平常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说句软和话也这么生硬。
可他的声音却低柔浑厚,像久藏的醇酒,丝丝缕缕地散发着情意,让人心醉。
杨佩瑶完全没法拒绝,点点头,“好。”
下车往学校走,走两步,回转身,弯腰趴在车窗边,“会长,昨天二姨太问起你。”
顾息澜挑眉,“问什么?”
杨佩瑶学着二姨太的口气,慢吞吞地说得清楚,“瑶瑶啊,顾会长的闺女是不是跟你一个学校?”
说完,飞快地穿过马路,站在学校门口回头望,笑得无法自抑。
朝阳下,她眉眼弯弯,一张脸如春花般明媚娇柔,美丽不可方物。
顾息澜才要拉长的脸立刻松缓下来。
她是故意的。
她明白他的心,所以成心气他。
顾息澜错错牙,唇角却不自主地勾起,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杨佩瑶笑够了,朝他挥挥手,转身走进教室。
时候还早,只有邱奎在。
他刚把炉子生好,正打扫旁边的炉渣。
往常都是秦越提早来生炉子,今天不知为什么来晚了。
杨佩瑶道声“早”,又加一句,“过年好”,放下书包主动去拿土簸箕。
邱奎回一声,“过年好……你不用动手,别弄脏衣裳,我顺便就倒出去了。”
杨佩瑶好奇地问:“秦老师还没有来?”
邱奎笑答:“他这个月请假,秦老师的太太刚生孩子,秦老师要照顾月子。”
杨佩瑶惊讶不已,“秦老师结婚了?我以为他单身呢。”
正说着,高敏君走进来,乐呵呵地问声好,“老远就听到佩瑶的说话声,秦老师大学毕业好几年,当然结婚了,你不知道?”
“你没告诉我呀,”杨佩瑶抱怨,“你见过师母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敏君笑道:“没见过真人,看过相片,跟秦老师的合影,是个老式女子,很贤淑的那种。”
这时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问好声嬉笑声闹成一片。
邱奎把地面收拾干净,见同学都到齐了,点了四名男同学跟他一起到教导处把课本领回来。
分发完课本又调换座位。
张志北换到了杨佩瑶左边,高敏君换到了杨佩瑶斜前方,隔着两个座位,邱奎则坐在杨佩瑶身后。
安顿好之后,邱奎宣布秦老师请假一个月的消息。
教室里顿时像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高敏君也刚知道这个消息,扯着嗓门问:“那谁给我们上国语课?我们这一个月不会没人管吧?”
话音刚落,就见校长谭鑫文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位穿长衫的男老师。
谭鑫文笑道:“怎么会让你们没人管?这个月,你们班的国语课暂时由姚学义老师担任,姚老师是杭城知名大儒,在许多报刊上发表过文章,能够跟姚老师就读,是你们的荣幸。姚老师目前还担任高二二班的班主任及国语老师,工作比较繁忙,你们要尽量配合姚老师,共同把国语学好。”说完朝姚学义点点头,“姚老师,您说两句。”
姚学义双手背在身后,凌厉的目光环视全班一周,在杨佩瑶脸上停了数息,轻咳两声开口道:“我既得“师”的名分,便不会误人子弟。我教学比较严,凡课文必须背熟,凡生字必须写对,凡文法必须正确,凡字迹必须工整,但有不服不从者,可另请高明。”
满屋子人都静悄悄的,杨佩瑶心里更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学校里那么多老师,怎么偏偏让姚老师来代课。
他可是对自己半点好印象都没有。
正思量着,谭鑫文已经走出教室,姚学义寻一根粉笔捏在指间,“下面开始上课。”
在黑板上写下《与吴质书》四个字。
不得不说,他的板书比秦越要好,字体瘦硬挺秀,很有韵味。
姚学义沉声道:“这是建安二十三年,曹丕写给好友吴质的一封书信,旨在追忆往事,也评点了当时建安诸子的文章,抒发了对亡友的追忆之情以及对吴质的思念与牵挂。整篇文章以抒情为主,间具叙事与论理。下面找位同学读一下,你们班长呢,班长是谁?”
邱奎站起来,“我叫邱奎,是高一二班班长。”
姚学义点点头,“把课文读一下。”
邱奎翻开第一课,毫不犹豫地开始念,“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
语句非常流畅,半点磕巴都没有。
杨佩瑶一边感叹一边把自己不认识的字标记出来,正手忙脚乱,听到姚学义道:“停,先到这里,字句读得不错,情感上稍嫌匮乏。下面请另外一位同学……”指着杨佩瑶,“你接着念。”
杨佩瑶一下子懵了。
这个时代的课本,文言文跟白话文各占一半,白话文还好些,有标点符号,而那些文言文连断句都没有。
以前,她全靠课下的预习才能跟上秦越讲课的节奏,现在刚拿到的新书还没捂热乎,就让起来读。
这不是为难人吗?
可又不能不读。
只得接着邱奎读完的磕磕巴巴往下念,没读几句,就见姚学义铁青着脸把课本拍在讲台上,“连基本的断句都不会,这就是最具潜力学生的水平?我看国中生都比你强,你是怎么升到武陵高中的?”
杨佩瑶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走后门入学的事情谁都没有说,就连高敏君也没告诉。怎么可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前说出来?
姚学义又道:“没听到我问话?既然不回答,就表明你目无尊长,请你出去,我的课堂不欢迎你。”
杨佩瑶猛然抬头,“英雄不问出处,我怎么入学跟上课有关系吗?”
姚学义讥讽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连意思都没明白,张口就敢说,真是贻笑大方。”沉了脸又道:“别以为你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武陵高中永远看重的是成绩而不是家世……请你立刻出去,如果你坚持不走,我这课没法上了。”
杨佩瑶有心跟他对峙下去,可想到耽误全班同学的时间,而且自己是学生,本身就处于劣势地位,只好忍住气,抓起书本走出教室。
教室里生着火炉还挺暖和,可到了外面,冷风一吹就感觉出冬天的寒意。
杨佩瑶才不会傻乎乎地站在门口等,掉头去了校长办公室。
谭鑫文正伏案写什么东西,看到她,惊诧地问:“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杨佩瑶怒气冲冲地说:“姚老师说有我在,他拒绝给同学们上课,所以把我赶出来了。”说着把事情缘由从头到尾讲述一遍,“谭校长,我虽然上的学不多,加起来不过九年,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人学问好,师德未必好。姚老师先是未曾讲授就要求学生诵读,然后因个人喜好罔顾学生课业,更因为私愤而把学生赶出教室。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要是能够读得滚瓜烂熟,还要老师干什么?”
谭鑫文倒一盏茶水给她,温声道:“邱奎可是读熟了吧?”
杨佩瑶嘟起嘴,“我怎么能跟他比,他门门功课优秀,算术考九十八分,我望尘莫及。”
谭鑫文道:“放假前邱奎跟秦老师借了下学期的课本回去念。咱们学校图书室也有往年的课本可供借阅。我记得去年录取成绩刚出来时,邱奎也来借过课本。”
杨佩瑶低头不语,她假期几乎全玩了,确实也没想到可以借课本预习。
可这并不是姚学义侮辱她的理由。
杨佩瑶站直身体,理直气壮地说:“我承认我没有用功,但是也绝对不认可姚老师的做法。如果每个老师都像姚老师这样,看不惯学生就无故赶她出教室,我想武陵高中也没有必要开下去了……姚老师课前还提出四点要求,如果学生都会都能做对,所谓的老师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