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知道我很抢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御史台顾家大名鼎鼎,上斥君主,下察百官,皇亲国戚莫不敬顾家为铜镜,清流举子莫不以顾家为标杆。
而我是顾家独子,自小吃穿用度连皇宫不受宠的皇子都比不上。当我还不懂身份权势的时候,我就能够敏感的察觉到身边人对我的讨好。
我自幼善于利用言语来从这些讨好中获利,家中的丫鬟看见我都会脸红,成日围在我身边,从幼时便是如此。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我的乳娘,都能被我三言两语哄得笑成一朵花。
等我渐渐大了,便在盛京各家闺秀热切的目光中明白,我漫不经心的言语,狡黠轻佻的笑容,是无往而不利的杀器。
我经常带着仆人,乘上凌波湖上最豪华的花船,一掷千金请最有名的歌妓相陪,吩咐人将船开到湖中央,挂上彩灯飘带,通宵达旦的宴饮。
有时坐在嘉宾贵客往来觥筹交错中,心里总是漫上一层无聊,每当这时,我亦不顾他人目光,放下酒杯从船窗中翻身跃到湖里。
随着我入水的声音,船上瞬间大乱,有女人的尖叫声,有仆人惊慌的哭泣声,有男人的指挥声,船板上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扑通扑通下水救我的声音。我一概不理,静静的在湖下凫水,等到闭气的极限就自己探出头去游回岸边。
我祖辈从金陵迁来盛京,水性好是骨子里的,我敢说盛京的贵公子没有一个游泳比得上我。
经历了几次这样的虚惊一场,渐渐大家也明白我是故意的,纷纷将这当成新的游戏效仿。渐渐盛京大街小巷形容歌妓唱得不好便会说:“难听得顾嘉都要跳湖了。”
我闲闲一瞥不以为意,顾家世代精通音律,就准“曲有误,周郎顾”,就不准“曲难听,顾郎跳”么
大抵是因为我这对一切嗤之以鼻的不屑样子,顾家人皆早慧出“神童”的名号,到我这里便变成了“狡童”。
“狡童”顾嘉。
我第一次听说时反而极喜,那顶神童的帽子,罩我祖父的头,罩过我父亲的头,未来还会罩到我儿子的头上。而我,偏要和他们不一样。
可这称呼都是传扬在外面的,我在家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逆子”,来自我古板守旧的父亲。
我父亲经常怒斥我离经叛道,总有一天会栽个大跟头。彼时我对天命还没有敬畏,不相信什么叫一语成谶。
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顾嘉游走在繁华浮世间,从未有分毫留恋,怎么就会像茫然渔舟子,跌进一片武陵桃源,终其一生无法走出。
那年我十五岁,身量像抽条的竹子,挺拔修长风华正茂。和其他家族的子弟一起,入宫给皇子们当伴读。
别人都是待选,只有我可以挑选皇子。御书房前熙熙攘攘,各家熟识的伙伴互相谈话。而我只觉得喧闹,他们还以为入学堂是相亲相爱,殊不知从今日起就要分党立派,暗中为敌了。
我一边状似熟稔的和上来打招呼的玩伴寒暄,一边躲开殿前,拐进一片假山透一口气。一想到未来就要伴随着无数的明争暗斗,我就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这朝堂我定要搅起一场腥风血雨浊浪滔天,我才不管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要下一任帝王不是天选,而是我顾嘉选。
就在这时我听见假山里有细微的哭声,我寻过去便看见撞进一双迷离潋滟的桃花眼,只这一眼便消磨了我此生仅有的薄情。
那是个幼年皇子,比我矮上半头,衣服虽然华贵,但却不太合身,像是捡别人挑剩下的。脚下是几片碎瓷片,上面明黄描釉,仅看做工便知道是定窑贡品。
那皇子不像是个柔软性子的,这哭亦不大声,像是隐忍了许久终于崩溃,因着违背了本心,所以想用力憋回去,英俊的脸上表情就有几分狰狞。
这皇子就是秦王李见铭,他继承了他貌美却身份低微的母亲的容貌,有一双其他皇室成员没有的桃花眼。我见到那双眼睛就知道,皇帝为什么会临幸那宫女,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彼时他也不过十二岁,因为母亲是宫女抬上来的,皇帝新鲜了两天便撩开了手,母家又无权无势,长年被哥哥姐姐欺负。那天他被人推到在地,摔碎了怀里御赐的九龙杯,终于隐忍不住失声痛哭。
因着老皇帝后宫佳丽众多,皇子皇女活过十岁的足有九人,其中五子四女,正好暗合九五至尊之数。曲阳定窑迎合上意特制了九龙杯,团龙九条绘于杯底。若是杯中无水则不会显现,若是杯中倒水,则会有明黄的彩龙浮在水面,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摔碎御赐之物是重罪,而此事想要化解并不难。我淡淡一笑,费了一些功夫使他信任我,告诉他只要按我说的做便可。
果然,过后御书房皇子选伴读,俱赐下九龙杯做信物,老皇帝看李见铭拿不出来便有不悦。
李见铭俯首说道:“龙翔九天,泽被万物,岂是杯水可困。儿臣杯中之龙已腾跃而出,回归其所。”
这话逗得老皇帝龙心大悦,第一次将李见铭看在了眼里。而同样使人出乎预料的是我选择了做秦王的伴读。
他年幼我三岁,视我如长兄。我和秦王齐王成为了学院里的好友。齐王虽是秦王的亲弟弟,却没有随母亲,而是随了父亲。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姑娘,陇西钱家的嫡女钱婉。
钱家原本不看好秦王,在得知我选了李见铭后火速将钱婉送过来一同伴读。与其说他们是相信秦王,不如说他们是相信我这个谋士。
钱家那小姑娘傲气得很,谁也看不上眼,碍于家族的命令才和我们亲近。我和秦王都不喜欢他,齐王却默默的暗自关注她。
有一天我落了香囊在学堂,返回去取时正撞见钱婉拿在手中打了开来,里面是我新写的诗。
钱婉看到我过来,说道:“我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打开看看,发现了这首诗,这是你的吗”她的目光里有热切的光芒,我这时才发现她的丹凤眼笑起来采采风华。
我想到她未来是要和秦王联姻的,便淡淡一笑,说道:“是齐王的,他落在这里托我回来取。”
钱婉依依不舍的将香囊递给我,说了一句:“写得真好,不知道能不能送给我。”
我笑得人畜无害,低声鼓励她,“你可以去问齐王。”
我出了学堂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首诗转送给了李见钦,又倾尽所学教了他一些联对的方法。他比李见铭还要小上一岁,对我更是言听计从感激涕零。
就这样一来二去,钱婉和齐王两心相许。我和秦王都看在眼里,并不理会。
之后六年,我陆陆续续用谋逆案处死了太子,私通案扳倒了赵王,贪腐案圈禁了韩王和楚王,军饷案流放了魏王和吴王。燕王是秦王的长姐,竟被我派去的戏子迷得神魂颠倒,做出私奔的丑事,身败名裂郁郁而终。
就这样,这一年老皇帝驾崩后,秦王没有任何阻碍的顺利登基,是为平治元年。
这一年他十八,还有两年可以秋选。我对此并不焦急,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用这两年让他爱上我。
如果不出意外。
什么是意外就是穷尽人算一生不可得的,转瞬间老天就给了旁人。我一生谋划终于到那时才知道不可与天争。
秦王在和我微服出宫时,遇见了沈丹。一个善良温婉的女子,笑起来干净纯粹,涤荡我双手上数不尽的污秽。她家里是盛京的小门小户,明明连秋选的边都摸不到,却一下获得了帝王的真心。
我在旁边捏紧白玉的扇骨,眼睁睁的看着李见铭薄如春雾的桃花眼渐渐凝聚在沈丹的身上,心里想着世事玄妙,不外于此。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我顾家累世清流,并无能够阻止此事的权力。如果帝王做错,我可以阻止,可是这件事他没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清流不能做的,便是浊流能做的。权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没什么做不到,甚至是阻止皇帝的姻缘。
从那日起,本就离经叛道的我彻底走上了背叛先祖的道路,我开始暗中拢权,而无人发觉。
两年过得很快,秋选时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沈丹被选为淑妃。而钱婉和齐王也没抵得过陇西钱家的力量,钱婉被选为皇后。
不过皇帝最开始没有碰钱婉,甚至默许齐王入宫和她幽会。而皇帝只专情于沈丹一人。
我第一次见李见铭就知道他和我一样,看起来温柔缱绻,实际没有多少情谊。我的都给了他,而他的都给了沈丹。
秋选同年我娶了兵部侍郎徐家的庶女,一个建立起我和兵权联系的纽带,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没有娘家可以撑腰。我甚至没记住她的名字,我只管她叫徐氏。
李见铭知道我大婚,桃花眼眯起来,毫无所觉的打趣我,“年长我三岁竟和我同年婚娶,你是不是不行啊。”